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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但是我永遠喜歡燈,因為我喜歡我自己燈光下的影子。」

  「可是陽光在夜裡就是燈,燈光在白天就是太陽。」

  「……」我開始發覺史蒂芬太太靈的美麗,她的體念,她的感覺,是多麼細膩與敏銳?這是與史蒂芬完全不同的性格,那麼他們是幸福的一對麼?

  我注意史蒂芬站起來去開無線電,是很好的音樂。大家都靜下來,我想是Debussy的曲子,但聽下去又好像不是,可是史蒂芬太太忽然低聲的問:「你喜歡Debussy麼?」

  「是聰敏的作曲家,」我說:「但可惜沒有深刻與重量。」

  「那麼你對音樂是很有修養了。」

  「不敢說,」我說:「但是我愛音樂,正如我愛大自然一樣。」

  「……」她不響,皺一皺眉,沉思了一會,接著好像被音樂吸引了似的,眼梢間有一種不令人接近的莊嚴,我沉默了。

  飯後我們到會客室,那裡現在已經佈置得像一個小小的舞廳,史蒂芬在無線電中收到了音樂,幾個軍官先跳起舞來。我就近請史蒂芬太太跳舞。

  「原諒我,」在舞圈中,我說:「史蒂芬太太,你可是不喜歡這爵士音樂?」

  「不很喜歡。」她說:「但偶爾同朋友們髖舞,也是我高興的事。」

  我在人叢中舞過去時,我看見梅瀛子正在那位漂亮軍官的臂上,臉上浮著甜蜜的笑容,我避開她的視線,轉了過去,接著又碰見了白蘋與史蒂芬。今天的白蘋顯得分外光彩,與史蒂芬有很親密的談話,場中的舞伴,以他們的一對為最漂亮了。

  曲終的時候。史蒂芬太太對我說:

  「今天你應當同梅瀛子多跳一點舞。」

  「為什麼呢?」我說。

  「因為我相信你會喜歡她的。」

  「……」我沒有說什麼,但在第二隻音樂響的時候,我伴了一位很年青的小姐髖舞。她很含羞,舞步也生疏得很,但是她有一種特別的溫柔是我所交接的女性所沒有的。於是我說:

  「可以請教小姐的名字麼?」

  「海倫·曼斐兒。」

  「非常光榮,今夜可以同你跳舞。」

  「……」她沉默著,我沒有看見她的表情,但我的下頦感到她含羞的偎依。是柔和的髮絲觸到了我的皮膚,我好像有一種意外的責任似的,非常謹慎的把舞步正確地押著音樂的節拍,從人叢裡過去,我忽然想到剛才介紹時的曼斐兒太太。我說:

  「我想,你該是曼斐兒太太的小姐了。」

  「是的,先生。」

  「那麼我希望我以後可以常常見到你。」

  於是接著的音樂,我就請曼斐兒太太同舞,我說:

  「只有你,可以是曼斐兒小姐的母親。」

  「她還是很害羞的孩子。」

  「但是具有一顆難企及的靈魂。」

  「希望你時常指導她。」

  「我希望有光榮做你們的朋友。」

  「都是我們的光榮。」她說。

  「我可以來拜訪你麼?」

  「隨時都歡迎。」她說:「我的家就在芭口公寓三百四十一號。」

  在這短短的一曲音樂中。我發現曼斐兒太太有非常和藹可親的性格。據她說,她的丈夫與兩個兒子已經回國從軍去了,只有這個女兒陪著她,所以非常寂寞,很希望一個中國人常常去看她。她是一個很胖的中年婦人,有很豐富的笑容。我從她女兒推論,我想年青時一定也是美麗的。

  不知道第幾隻音樂,我伴同白蘋起舞。她說:

  「你還沒有同梅瀛子跳過舞呢?」

  「怎麼?你這樣注意著我。」

  「我發現你今天對她有特別的興趣。」

  「……」我尋不出話回答。怎麼她會同史蒂芬太太有一樣的觀察呢?難道我的表情上有什麼特別的顯示?

  「我可是說對了?」

  「我想不見得。」

  「但是你並不否認。」

  「我只是在想,」我說:「你是根據什麼來說這句話的?我連一隻舞都沒有同她跳,一句話都沒有同她講。」

  「就根據這個。」

  「但是其他人中,」我說:「我也有……」

  「他們對著太強的光線看不見東西,對著黑暗也看不見東西。」她笑了,帶著可愛的詼諧,也帶著甜蜜的諷刺。

  「……」我開始沉默,我反省自己,覺得史蒂芬太太在席上說我被新奇的光芒炫惑,是我不同梅瀛子跳舞談話的主因,現在使我感到我不同梅瀛子跳舞與談話。也就是使白蘋說這話的主因了。究竟梅瀛子的光芒有否把我炫惑?我對她是否有特別的興趣?我自己都不知道,但是當我心裡決定下一隻音樂去請梅瀛子跳舞時,我的心突然不寧起來。

  就在這不寧之中,我在一隻華爾茲音樂開始時,去請梅瀛子跳舞了,這真是一件令我吃驚的感覺,在我帶她起舞後,當我正驚奇她所用的香水時,她說:

  「我說今天有一個出色的男子還沒有請我跳舞呢。原來是你。」

  「是我?」我低聲的說。

  「我以為今夜要矜持到最後都不請我跳舞了。」

  「但是我終於請你了。」我說。

  「是別人警告你不要同我接近麼?」

  「為什麼別人要這樣警告我呢?」

  「好像別人說過接近我的男人都免不了成為我的衛星的。」

  「似乎沒有人怕我做你的衛星。」

  「那麼你可曾同誰打賭,」她用一種金聲輕笑:「不請我跳舞就是你的勝利麼?」

  「也許,」我說:「同我自己打賭。」

  「是情感與理智打賭麼?」她柔和得像撒嬌般說。

  「不,」我說:「我情感與意志打賭。」

  「但是你情感勝利了。」

  「勝利的是我意志。」

  「是你的情感不想同我跳舞麼?」她帶著疑問的問。

  「我情感往往停頓在美感的距離上。」

  「我覺得沒有法子解釋了。」

  「在我,」我說:「當我喜歡一隻橘子的色彩時,我不想吃它,這是我的情感。」

  「那麼你情感不想多接近一點光亮麼?」

  「太強的光亮,自然不想接近。正如我不願正眼注視太陽。」

  「於是你用意志來注視太陽。」

  音樂停了,我送她到座位時,她說:

  「下只音樂,我還等你。」

  「好的,謝謝你。」

  此後三隻音樂,我都與梅瀛子舞。我始終沒有問她的住址,也沒有表示要她做我的朋友。但我發現她好像要多吸引一顆衛星來征服我。

  後來我和史蒂芬太太在一起,她問我:

  「在太陽旁邊你還想念燈光麼?」

  「是的,」我說:「我愛燈光下自己的影子。」

  「我想海倫·曼斐兒小姐像燈光。」她看了海倫·曼斐兒一眼說:「現在我放心你不會為梅瀛子傾倒了。」她笑著說。

  史蒂芬太太好像完全受史蒂芬的教唆,整個的談話,似乎都是在探究我獨身主義的心理,給予我獨身主義以種種打擊、威脅與譏諷,我後悔我有太多的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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