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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不。」她說:「在魏白飯店的交際場合中。」

  這時。旁邊的高先生說:

  「她是在日本長大的。」

  「父母是美國人嗎?」我說。

  「不。」高先生露著笑:「母親是美國人。」

  「那麼父親是日本人?」

  「不。」他說:「你都猜錯了。父親是中國人,但一直在日本。」

  「今天她的父母都沒有來嗎?」

  「父親死在日本,母親死在中國,她現在只有一個人。」

  這時候高小姐同另外一位小姐去談話了,高先生望著她的背影,用俏皮的口吻對我說:

  「你似乎對梅瀛子小姐很有興趣?」

  「我似乎對任何女性都有興趣,但都是只有這一點點興趣。」我說。

  「你知道她現在已是上海國際間的小姐,成為英美法日青年追逐的對象了。」他說。

  我用淺隱的笑容回答他,開始把話說到別處去。

  餐後僕人來叫我們用飯,我們就走到飯廳裡去。

  今夜我似乎是最生疏的客人,所以就坐在史蒂芬太太的右手,白蘋則坐在另一端史蒂芬的右手。我的旁邊是一位棕色頭髮的太太,梅瀛子小姐坐在我斜對面,右手是費利普醫師,左手是一位很漂亮的美國軍官。

  我的前面是一瓶鮮花,但並不妨礙我對於梅瀛子的觀察,她有東方的眼珠與西方的睫毛,有東方的嘴與西方的下頦,挺直的鼻子但並不粗高,柔和的面頰,秀美的眉毛,開朗的額角,上面配著烏黑柔膩的頭髮;用各種不同的笑容與語調同左右的人談話。她穿一件純白色緞子的短袖旗袍,鑽石的鈕子。四圍鑲著小巧碧綠的翡翠,白暫的皮膚我看不見粉痕,嘴唇似乎抹過淡淡的口紅,有一種說不出的風韻,從她的頸項流到她的胸脯,使在座中西洋女子的晚禮服,在她的面前都遜色了,但假如她穿西洋的晚禮服,我相信還會比她今夜的打扮要出色。最後我開始發覺許多男子的視線都在偷看她,我驟然意識到一種奇怪的羞慚,我避開了偷視,照料我自己的菜肴。

  於是我開始同史蒂芬太太談話,她聲音輕妙低微,面部的表情淺淡溫文,與梅瀛子的性格似乎完全不同。我想她該有二十六歲,有很美的身材,長長的頸子,配著挺秀的面龐。非常沉靜莊嚴,不笑的時候好像不容易親近,看起來與史蒂芬活潑天真的明朗輕鬆的態度完全不調和,但在她眉梢與眼角,我看不出一點心理的哀怨與痛苦,而談話中間,對於史蒂芬的情愛尤顯彌篤。

  但是史蒂芬為什麼總愛一個人找我去玩呢?這是我的疑問。自然我不會對史蒂芬太太談到我與史蒂芬的宴樂,可是她好像知道我們常玩的故事,因此在知道範圍內,我沒有否認。最後她說:

  「聽說你是一個獨身主義者?」

  「是的。」

  「這是說對於任何女孩子都不發生興趣了?」

  「也許對於任何女孩子都有興趣呢?」

  「那麼是浪漫的玩世的別名。」她諷刺似的對我笑。

  「不。」但是我嚴肅地說:「興趣只限於有距離的欣賞。」

  「沒有個愛人嗎?」

  「過去自然有過。」

  「失戀過?」

  「也曾經有過。」

  「那麼是酸葡萄的反應。」地又諷刺地笑。

  「也許。」

  「但是總也受過人的愛?」

  「好像有過。」

  「但是你不相信這些?」

  「因為有一天我忽然發覺自己沒有愛過一個人,愛的只是我自己的想像;而也沒有一個人愛過我,她們愛的也只是自己的想像。」

  「你以為人們都像『納虛仙子』戀愛自己的影子般的永遠只愛著自己的想像?」

  「都是單戀!」我說。

  「於是你失望了?」她說:「你從此不再為愛祈禱?」

  「我只有懺悔。」我說:「於是我抱獨身主義。」

  「很有趣。」她說。忽然她望著在我們面前走過的白蘋,她把聲音放得很低,微笑著對我說:

  「然則白蘋小姐也是在單戀自己的想像。」

  這句話非常使我感到突兀,我立刻意識到這是史蒂芬玩笑的廣播。我說:

  「你永遠這樣相信你丈夫的玩笑麼?」

  「你沒有注意我剛才同白蘋談話麼?」

  「……」我用微笑代替了困難的回答。

  「但是我想,」她說:「今夜你可被新奇的光芒炫惑了。」

  「……?」我用沉默的視線問她,但是我立刻感到梅瀛子的光芒在我心裡閃動。

  「那當然,是梅瀛子了。」她說:「她永遠像太陽一樣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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