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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八

  汽車先到白蘋的家。她在關車門時約我明天在立體咖啡館相會,臉上帶著無比的光彩,對我揚手。

  夜已深,陰沉的天空似乎很低,我的車子從昏黯的街燈下過去,這時候我才感到白蘋在我身邊地位的重要。

  料峭的春寒與沉重的寂寞在我重新關上車門時從四周襲來。我像逃犯似的奔進了家,奔進了自己的房間,開亮燈,吸起一支煙,抽出一本書,我倒在沙發上,逃避那一種說不出的淒涼與壓迫。於是夜像水流般過去。窗外的天色冉冉的亮了。我開始寬衣,滑進了疲懶的被鋪。

  好像我落在雲懷的中心,我看見了光,看見星星的光芒,看見月亮的光芒,還看見層層迭迭的光,幻成了曲折的線條,光幻成了整齊的圓圈,光幻成了燦爛的五彩,我炫惑而暈倒,我開始祈禱,我祈禱,黑暗黑暗……,那麼我的燈呢?

  「燈在這裡。」我聽見這樣的聲音,於是我看見微弱柔和的光彩,我跟它走,跟它走。走出雲,走過霧,走到綠色的樹叢。我竊喜人間已經在面前,這是我們的世界,是我們祖先幾千年來慘淡經營的世界,那裡有多少人造的光在歡迎我降世,於是我看見萬種的燈火,在四周亮起來。我笑,我開始笑,但我在笑聲中發現了我已經跨入了墳墓,我開始悟到四周的燈光都是鬼火,我想飛,我想逃,但是多少的泥土在壓迫我,壓迫我,我在掙扎之中喘氣。

  「太陽來了。」有人嚷。

  於是我看見了炫目的陽光。

  「太陽來了。」窗外是家人的聲音,她們正把衣服在院中掛曬。

  看表是下午一時,我披衣起來。正在盥洗的時候,史蒂芬來了。

  「剛起來麼?」他說。

  「是的。」

  「到底是昨夜哪一位女孩有這樣的光彩,使我們獨身主義的哲學家昨夜失眠了。」

  「是Schelling.」我說,指我昨夜從書架抽出,閱後拋在床上的Schelling著作。

  「別搬謊了,好朋友。」

  「……」我沒有回答他話,只用莊嚴的語氣說:「『好朋友』?而你一直不告我你是結了婚的人。」

  「因為你說是獨身主義者,我想你會討厭結了婚的男子的。」

  「為什麼呢?」我說:「這是各人的自由。」

  「天下哪有肯定了主義的人,不希望把他的主義概括眾生的?」

  「不,」我說:「我希望人人都有你一樣的美麗而可敬愛的太太,讓我時時過昨夜般快樂的夜晚。」

  「恐怕還是昨夜的小姐使你感到那夜晚是快樂的。」

  「我不想再說這些。」我說:「你是有太太的人,怎麼總是找我同你去玩呢?」

  「這是向你證明有太太的人也可以有獨身的自由。」

  「那麼我斷定你不夠愛你的太太。」

  「自然我是十二分的愛她。」他說:「她有她的世界,有她美麗的世界,她愛古典音樂與詩。我尊敬她。」

  「那麼同你是多麼不同呢。」

  「為什麼要相同?」他詫異地說:「我尊敬她的娛樂,她也尊敬我的娛樂。我們相愛,我們結合,我們互相尊敬,我們過著最幸福的日子。」

  「在我是一個謎。」我說。

  「這不是你讀了一書架哲學書所能知道的。除了你有結婚的經驗時,你方才有資格來談。」

  「……」我沒有回答。

  「我太太非常稱讚你。」他說:「她希望你肯時常到我家去,星期六夜晚,有幾十朋友去喝茶,希望你一定去參加。」

  「當然非常高興。」當我換好衣裳以後,想起昨夜曾約白蘋在今天相見,於是我說:

  「意同我到立體咖啡館去嗎?」

  「是與梅瀛子第一次的嗎?」

  「是的。」我撒了謊,笑著說。

  「真的?」他說:「那麼是我猜著了。」

  「你猜著了?」我笑。

  「我猜你昨天起已做了梅瀛子的衛星。」他說:「但是我太太一定說你已做了一顆我所不知道的恒星的衛星。」

  「那是誰呢?」我問。

  「她不告訴我,只說:『將來你一定會知道的。』」他說:「但是今天證明我的猜測是對了。」

  史蒂芬異常的高興,使我的情緒高起來。我們登上了汽車,直駛到立體咖啡館。

  那時大概三點多,我還沒有吃飯,所以多叫了點東西。史蒂芬抽著煙喝著咖啡陪我,時時望著窗,忽然他說:

  「你約她是幾點鐘呢?」

  「只說下午。」我忽然想起當時的確沒有同白蘋約好時間,但我相信不久她就會來的。

  但是等我吃好許多東西後,還不見白蘋到來,我也開始有點焦躁,再沒有心思與史蒂芬閒談了,史蒂芬的興奮也已經稍低。經過了許久的沉默,大概是四點半的時候,他忽然露出高興的笑容說:

  「梅瀛子給你一個很好的波折。」

  「這是任何女子都會玩的手法。」

  「我想她不會來了。」他說:「還是打電話給白蘋吧。」

  「不。」我說:「我不願這樣做。當我期待一個女子失望時,我找誰來代替就是對誰的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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