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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夢周同志傳


  一

  應該寫點東西了,姜夢周同志死去已經有了十五年。

  二

  劉吉孚先生信:(一九四三年)

  煥南①先生左右:(略)姜先生逝世先二日,召弟一晤。他對我說:「悔不該聽老兄及何又石之言(據鑄陶②說姜先生密居益陽,伊克挾母命令歸),此時不必講了。但我死後有句話,你替我負責轉何、王、謝諸先生:第一,提訊時我並未供熊亨瀚先生,亦未供別人;第二,我的平生事實,托王、謝二先生為我記載,切要切囑。」弟于二十七年已告王先生,茲王先生不幸逝世,晨星寥落,可為浩歎……(下略)

  劉吉孚 八月六日

  薑益吾君信:(一九四三年)

  煥南世伯:接手諭,開函淚下。先父與伯及叔衡、淩波等伯患難交,情同骨肉,共同一心,為國家謀獨立富強,為民族謀幸福求生存,訓導民智,鼓吹革命。不料十六年政變,亡命逃走,生死異地。十八年二月初八,先父逝世,痛哉!兒輩碌碌無報復之能,只望伯等長壽,完成革命,不料二十四年聞叔衡伯逝世,去年又聞淩波伯逝世。你老問先父臨終事略,言之痛心。十七年十月,叛逆何又石到我家,談伊伯父及伯等事,要會先父一下。豈料他是做反共工作來拿先父的。先父素性忠厚,約會於縣垣某家,遂被拿,何逆得賞三千元。其時驚天動地,各公法團及縣政府均電請省府、清鄉督辦署、懲共法院,不要解省,而何又石電何鍵說:「甯鄉縣是辦姜夢周不了的。」何乃命縣即日解省。到省後,我縣五鎮七鄉士紳聯名請保,旅京要人及同鄉賀耀祖、葉開鑫等均電請開釋,而清鄉督辦署、懲共法院稱:「薑狡不吐實,不能照準」;又說「湖南青年共產黨均系姜夢周學生,名聲太大,絕不能開釋」。省主席魯滌平有開釋先父意而何鍵不允。十八年正月,魯傳我到他公館,說:「即想辦法開釋,絕無危險。」不料又政變,魯軍出發,葉琪何鍵軍進城,魯去職,何繼任,營救先父的人又向何請保,詳述先父為人道德,不要錢,不害人。而黑暗政府則說:「真正道德家,才是真正共產黨。那些要錢害人的才是被騙加入的。你們來保,太不明事體。姜夢周如此狡不吐實,不做反共工作,無保的餘地。」有二三朋友告先父,須找出如何、王、謝者一人來,才有辦法。先父泣答:「身犯身當,我豈能做這等事!有死而已!」這天,先父囑我幾條:「一,我不是為匪賊死的,而是為國家為民族為主義死的;二,努力維持家事,教養弟妹,繼我的志;三,為我做事的朋友,切不可忘記;四,早點娶親,解你祖母及母親的愁。還有許多話,不說了。」過兩天,先父就遇害了。……先父一生的事,都在你老心中,請為作一小史,傳之後世。我族正在修祠志,族長要為先父立傳,無人詳知他老的生平,形容不出來。請你老做就早付來為盼。(下略)

  小侄益吾 三月十二日

  正如大家所知道的,樸素、正直、堅決、勇敢的姜夢周同志,臨死時大義凜然,一絲不苟。卑鄙的國民黨反動派,竟于槍殺熊亨瀚同志時,在報上公佈:「姜夢周指證熊為共產黨」,竟不惜作此極無聊的污蔑。劉吉孚是營救夢周同志的一位紳士,曾告淩波同志:他見報載熊亨瀚事,入監問夢周,夢周大憤罵。於是才有夢周對劉君的囑託,才有劉君子十數年後輾轉告之淩波和我,否則這個疑團,還難揭破。

  夢周同志死,社會大震動。老塾師李藕蘇先生——夢周、淩波和我的先生——發起追悼,到會的不僅有上千的工人農民,且有全縣有正義感的人士,甚至幾十裡外反共的團防局長都被迫來向這位義士的遺像致敬,為我縣從未有過之大追悼。叛徒何又石的家族認為大恥,派人暗殺何,何從此不敢回縣,據說不久在反共內戰中被紅軍殺掉了。

  這是我縣人民對最高潮白色恐怖的大抗議。

  三

  記起少年時的事:

  夢周、淩波、我同私塾讀書,同窗二三十人,夢周同志的性格是獨特的:沒有正式睡過覺,夜讀倦了,靠桌子打盹;夏夜,蚊子飽得紅紅的;冬夜,手足凍得木僵。「夢周,睡去吧!」一驚醒又咿晤起來,豆大的燈火,直到天明。做窗課:攤上一桌子書,這翻那翻,照例大半天;然後靜坐構思,然後執筆;人家一天交卷,他要兩天,但內容則常高人一等。喜持異議,打抱不平;我們常發動論爭,有一次爭論人的消費總數,吃的多還是穿的多?全塾人都說吃的多,獨有夢週一人說穿的多,爭吵幾天,夢周堅不服。都是小孩子,道理有限,又都不服氣,最後塾師做和事佬,說:「吃的多是事實,但夢周的話,有所為而發,有他獨特的見解。」爭論才告平靜。大同學欺負小同學,富人欺負窮人,他總是站在小同學和窮人一邊。心有不平,眉頭皺起不作聲,挺身去幫助,幹了再說,或幹了也不說。夢周同志真打抱不平的開始,在出私塾後的兩三年,某豪紳誣姜姓某為賊,夢周挺身出助薑某,官司打一二年。那還是光緒末年,以二十零歲的鄉里孩子,敢和奸猾有勢的豪紳作對,賠錢慪氣,累及家庭。但由於夢周同志的冷靜,強硬,使某豪紳有點怕;冷靜,取得其他紳士同情而某豪紳被孤立。結果只好認輸。

  也許由於這場官司,啟發了夢周同志,遂進了當時喜談革命的甯鄉中學。

  四

  夢周在中學,參加各種活動,打衝鋒,做別人不敢做和不願做的事。同學呼為「夢四挺子」。危難呢?找「挺子」;行動呢?看「挺子」。辛亥長沙反正,夢周入學生軍,對我說:「即將出發,不一定活的回來!」言下頗有得色。

  中學畢業,無力升學,當教員,辦教育,一直到死。做過寧鄉雲山學校校長,姜氏族學校長,寧鄉縣勸學員,湖南自修大學、湘江中學管理員,湖南教育廳科長。夢周做事的特點:

  一、求實用,不畏難。辦雲山學校,不按功令,收年齡大的學生,設補習班,側重應用文、史、地、自然科學,每週有時事報告,提倡學生自治及下鄉活動;教員除教室講課外,還要個別教授;教員缺課,夢周定去代上,每年必上足四十二周的課。夢周說:這裡學生絕大多數無力升學,我們的責任,是使他們畢業後就能在家庭或社會做事。自然,夢周的力沒有白費;大革命前,雲山學校的學生成績,實為全省冠,學生參加革命的很不少。夢周做勸學員,不只勸勸而已,每到一校,有困難必為解決,還要改文示範,上課示範,因此不少的教員,奉之為師。在這時期,夢周雖博得縣中大多數人士的稱讚,但也受到反動派的攻擊,給以事務上或經濟上的困難,然而夢周對之,僅僅是「眉頭皺一下」而已。

  二、只勞作,不享受。難的自己幹,別人難的,拉來自己幹。辦雲山學校,當校長兼教員,還要代課,要寒暑假留校管理事務,而拿的薪水不比別人多,反而常比別人少。辦自修大學、湘江中學,那是黨的學校,沒有校款,校長不駐校;夢周同志名為管理員,實則籌款,招學生,排課程,聘教員,修房屋,弄伙食都是他一個人的事。因為拿的薪水少或不願費公家的錢,夢周同志回家來校,總是走路,常常冒風雨走,且常是趕急,夜裡走,鞋爛足赤,滿身泥汙。我們常笑:「夢周苦八字,可以不那樣苦而偏要那樣。」然而夢周絕不以為意。

  三、只做不說。我和夢周算接近了,但除我看到的外,夢周從沒有和我談過他所碰到的困難及其對付的經過,尤其關於個人的操守等,學生及同志們受他的薰陶,都是由於「身教」的多而由於「言教」的少。

  這就是夢周同志的品質——最優秀的共產黨人品質,如果說別人的好,是「勉強而行之」(經過內訟與自省的)或「利而行之」(有所為),那麼,夢周同志算得上是「安而行之」了。

  五

  夢周同志入黨很早,記得在長沙秘密開支部會時,他報的號數為十九,大概是湖南入黨的第十九名。本來他是捨己為人的人,入了党,自然把一切以至於生命,無條件地貢獻於黨的革命事業。

  六

  夢周同志出身農家,蒔蔬、養魚,鋤禾、砍柴都會,手上釘皮很厚。出外自負行李,回家即務農作。

  當勸學員例得乘轎,夢周則走路日多,轎費報銷比他人特少。

  從未因錢物事故和人爭吵過。

  和農民窮人有說有笑,遇所不喜的紳士或富翁,就悄然走了。

  把別人的事當做自己的事,賠錢出力。

  律己嚴、待人寬。

  農民和學生說:「姜先生是共產黨,那麼,共產黨一定是好的。」

  中間人士說:「共產黨我不知道,但姜夢周確是好人。」

  頑固人士說:「共產黨應當辦,但姜夢周似又當別論。」

  何鍵說:「真正道德家才是真正共產黨;你們不明事體……無保的餘地。」

  七

  革命和反革命的鬥爭中,我黨志士流的血實在太多了!由於情感關係,我於年紀相近、少同學、長同事、同參加革命的何叔衡與姜夢周同志的犧牲,王淩波同志的病死,永遠地不能忘懷,尤其是夢周同志一生孤潔及其臨死的悲慘。血不會自流,淹死了反革命,滋養了革命。宵燈掩泣,萬感叢來,把去年做的一首感舊詩寫下:

  夢周蹇蹇人中聖,聖者遭屠奸者慶;
  墳荒草陳血尚新,三楚遺黎長飲慟。
  叔衡才調質且華,獨辟谿徑無纖瑕;
  臨危一劍不返顧,衣冠何日葬梅花。
  淩波豪邁複縝栗,寒不變兮威不屈;
  健魄不禁急病摧,摯友良材倏焉失。
  三君次第委紅塵,遠十四載近一春;
  總角論交惟剩我,衰年感舊更何人。
  往事歷歷不可說,遺我碧磷和黑鐵;
  金雞一鳴天欲磽,寶劍長埋地猶熱。
  革命道途險不夷,革命鬥士白頭稀;
  前僕一兮後起百,佇看曠宇生光輝。

  1944年8月2日

  ① 作者當時用名。

  ② 鑄陶張姓,在益陽辦工廠,夢周藏在他的廠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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