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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淩波同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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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革命者的追悼,用不著哭,我于淩波,卻非哭不可,且將較長時期地哭下去! 不好從哪裡話起! 四十一年前在叫做「小金陀館」的私塾看到淩波:短短的辮子,沒封尾——淩波同父親住在縣城,城裡孩子十一二歲才蓄髮,編辮子不封尾;我們鄉里孩子就不這樣——。相貌和以後差不多,我如能畫的話,現在還能畫得出。他是由父親處來上學的,已讀完五經,看過《袁了凡綱鑒》,並且從他父親學過算術。 那時,我十八歲,算是大學生;淩波十三歲,是小學生。淩波性急,有點「莽撞」。夜讀,伏案睡,醒則冒失地向宿舍沖去。宿舍在樓上,有幾位大同學欺侮他,在經過的門坎下,放竹筒或水,或把樓門關上:「淩波!睡去!」案上一拍,淩波醒,即沖去,過門跌翻,或上樓碰痛腦殼。淩波哭罵,那兒位大學生即因此得到愉快。我和夢周反對欺侮他,看見他們作弄的設備,即為之移去。有一次,幾位大同學說:「淩波!去買只鴨子來,我們『平夥』吧!」淩波去買來,幾位大同學又說:「誰叫你買來?我們不吃。」淩波罵,聞于塾師,塾師不責備大學生,反罵淩波「好吃」。我們在旁深抱不平。淩波不會說假話,也不懂人家的話假,然而他的文字與知識,已不下且超過那欺侮他的幾位大同學了。 不久,看到淩波的父親——恕軒先生:溫厚的長者,善醫,戴著老花鏡在研究《梅氏叢書》,及《無師自通英語錄》。他對他的少子——淩波,期望很大。又經過十多年,看到了淩波的哥哥——淩霄:老農民,不大說話,有能幹,似乎並不期望他的弟弟做官發財,而期望做個好人。證據就是淩波判處長期徒刑關在蘇州監獄,淩霄攜了幼侄——淩波兒子去看過,說:「後會的期恐難有了,我不怨你,我相信你們做的沒有錯!你沒有辜負我父親。」淩霄也曾為黨案牽連入過獄,現已七十多歲,聽說還在一個鄉間小學裡負責。 淩波是在這樣的家庭養大的。 我家離淩波家有五十裡,山阻著,沒有到過他家,除同事時,過從很少,然而不論在何地,總保持著密切的接觸;不論何事業或鬥爭,總是志同道合。大革命時,叔衡、夢周、淩波、我,都在長沙,合拍一照,要我題字,我題四字:「寧鄉四髯」。因為我四人的前期工作,多在本縣,本縣士紳目為大不道;而又都留了須。四人中,叔衡長於領導,年又最長;夢周是個無條件的好人,凡屬苦差,總是他幹;淩波有夢周苦幹的精神而才過之。這些地方,我是自愧不及他們的,直到現在還是不及他們。 二 對極熟識的人,每覺得無話可說,因為:(一)不好從哪裡說起;(二)看慣了,一切都覺得平常。然而,極熟識的人,也易變為不完全識得。比如: 李濤同志在送殯會上說: 我不熟識淩波同志的生平,只講幾件小事。第一件:我初次會見他,問他的眼疾,他說:寫過鋼版,且寫得頗久。不是有些人不高興做技術工作嗎?以淩波同志這樣有學問又曾是社會上有地位的人,當黨需要他做什麼就毫不遲疑地做什麼,這可見淩波同志黨性的純潔。第二件:長沙大火後,淩波同志和徐老遷到衡陽鄉下,反共分子迫害他倆,甚至陰謀縱火;然而他倆得到群眾掩護,得免於禍。可見淩波同志接近群眾,到一地即能在群眾中取得信仰。第三件:淩波同志被武裝押送離湘時,押送的兵被淩波同志所感動,不願監視,因而淩波同志又感動了同車的人,車到桂林即替他向八路軍駐桂辦事處報信,可見淩波同志在蒙難時的鎮靜和有為的風度。第四件:當我以中央調他來延的電報給他,他說:「中央如只是怕我遇險,那可不必,我想我在外邊還可以做點事。」淩波同志的為國亡身是這樣。…… 第二第三件事我聽淩波同志說過,然而並沒刺起我的反應,因為這在淩波同志說來是平常了。第一第四件還是初聽到,只一次他說:「帝國主義的巡捕真野蠻,我被捕時被打了幾個大耳光,幾乎眼睛都打瞎了。」淩波同志第二次被捕是在中央技術部工作,一共做了兩年多,自然,每天拭著眼水在刻蠟紙,然而淩波同志以為值不得說。 余修同志——行政學院教務處長——說: ……王院長在整風學習中,學生教職員的筆記都看了,改了,批了,且親自個別地找來談話;對於學校生活,親自取嘗學生和教職員的飯菜,親自教導炊事員怎樣煮飯,要他們競賽。逝世那天的早晨,王院長叫我去談教員與課程的配備,因為秋季開課快到了,談不幾分鐘,王院長說:「我腦有點暈,你等下再來。」旋發現早晨學生吃的飯不好,王院長又叫院務處長來談,談不幾句,病突發了…… 教與養是相成的,當教員必須注意到學生們的生活,尤其是小學生,穿衣、洗澡、夜晚蓋被、撒尿,都要去管。其次,僅在教室講了不夠,看課本改課本不夠,還要個別地解釋、告誡,這叫做「耳提面命」。更次,「以言教者訟,以身教者從」,要學生好,必須教師的言行能做模範。我們過去教書是這樣,淩波更做得好。我知道淩波在行政學院是辛苦的,但還沒注意他衰老的時候,比少壯時候還殷勤。 我很悔恨對淩波的認識還不夠深入!更悔恨沒有注意到他的身體,勸其節勞;沒有幫助他解決困難,致使他從教學直管到米鹽。——不是他定要管,而是人力和物力的缺乏,使他非管不可。 寫了一首挽聯: 回也克己,由也兼人;奮厲直前,才與命搏。 治事太勤,求學太勇;積勞到死,我負君多。 三 值得我們學習的,是: 「無實事求是之心,有嘩眾取寵之意」,這在淩波同志的身上是找不到影子的。相反,他是個只做不說的人。比如:他的文字很有根柢,信手揮來,字斟句酌,然而從不肯發表文章;他是高等學堂高材生,尤長英文,現恐很少人知道他是於科學及外國文有素養的;在會議或大會上他用心聽,少發言,更不輕上臺演說。不是和他相處久,不易知道他的底細,因為他處處謙虛,若無所有。有人疑他太看自己不起,實則他是認為在共產主義事業的大海中,個人所做和能做的實在太少,至對於流俗,淩波同志固是鄙視一切的。現抄錄淩波同志自傳最後一段如下: 我二十八歲以前,受了家庭學校社會上所謂「讀書人做官」的影響,想做一個好官(高等學堂畢業,照章獎給舉人,可做知州知縣等官)。民四,開始當科長,初以為走上了做官的路,矢勤矢慎,襄助老友張幹青當縣長,署內事多我負責,當時河源有「好個張青天,無奈周剝皮」之稱。自民七化州之役,鑒於殉名殉利的友朋多死於非命,從此不想做官,只想做好人了。 距我家不遠的雲山學校原為書院改設,邑中俊秀,多出於此。我自民七回鄉,被推為該校校長以後,與在省之老友何叔衡、謝覺哉、姜夢周諸人以道義相切磋,領導本縣青年及前進人士,反對舊派惡劣勢力,頗得地方群眾的信仰,自以為開始做上了好人。 自加入本黨後,才知道單是做個好人,還不夠真正做人的意義,從此,便想努力做一個為大眾服務的革命者。老實說,當時還沒有什麼階級意識。在此十餘年中,雖然堅定地認清了走的道路始終沒有錯。然而年齡日長,腦力日衰,尤其目力昏花,戴四百五十度的老花鏡(俗稱七十光)看五號字報紙,還很吃力;又前年在衡陽跌傷右腿,九越月始愈,現遇氣候寒冷或多走山路,便感疼痛。有此種種原因,不能很好地為黨工作,又不能很好地加強自己學習,對黨所給我的一部分任務,自問很難很好的完成,思念及此,不禁慨然。 伯渠同志說:「舊的學問和革命學問相結合,和最新的革命學問——馬克思主義相結合,蔚然發出奇光。湖南自譚嗣同、唐才常……等以來,不乏其人。淩波同志即是其中之一。」淩波同志沒有個人,不肯自炫,不肯自息,是近於墨者一流的。 其次,淩波同志深入群眾,取得群眾愛護,除李濤說的外,我還想舉幾個例子:他做雲山校長,校內外的勞動者無不愛戴他,事隔十年多,他自蘇州出獄,校旁一位轎夫,還很遠道去看他。馬日事變後,淩波化名在湘西某團部當上尉書記,被叛徒告密,那位團長(該團長原不知道他是什麼人)不要他走,願以性命保護。淩波說:「我不願連累你。」後來那位團長按月給淩波寄錢,直到那位團長的死。在上海開酒店,馬上取得酒店幫的信仰,推為會首。淩波之所以得此,沒有別的:沒有知識分子的臭架子;「無名大眾的細胞資格」的意識,浸透了他的全部;對人都採取「恭謹勤勞號同志的態度」,他不是站在群眾之外口喊「到群眾中去」,而是隨地隨時都溶解於群眾的中間。 又次:淩波同志疾惡很嚴,對付惡人,手段明快,警惕性很高。馬日事變後敵人屢次跟蹤追捕,都撲了空。對於革命隊伍裡犯錯誤和幼稚的同志,又任何都可以原諒,教之以義,動之以誠,一次不效,來第二次,二次不效,來無數次。「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淩波有焉。 最後,做事不分彼我,不怕堆在一身;不相信有難事,總是幹下去。伯渠同志說:「行政學院初開辦,困難很多,我掛名正院長,淩波同志從沒推過責,也不肯告苦。」淩波同志一生就是這樣的人。 其他一般的品質,不用說了。 淩波同志是中華民族的最優秀人物,即在我黨,也是不可多得的。然而,竟死了!寫到這裡,不禁又放聲一哭! 四 淩波同志畢業于清末湖南高等學堂,當了幾年教員,民四至民七,充廣東縣署、高雷鎮守使署、高雷道尹公署科長等職,民八至民十四服務本縣教育,充雲山學校校長最久。十三年加入國民黨,十四年加入共產黨。大革命時充湖南國民黨省黨部書記長兼黨團副書記。馬日事變後離開長沙,在鄉下作秘密活動。十七年到上海,未找到党,往天津北平。十八年春回上海找到黨,以開酒店為掩護。十九年主持上海秘密印刷廠,九月被捕,判徒刑年半,二十一年四月出獄。旋大病,自此後,身體不如前健強。旋調中央技術部工作,二十四年二月機關破壞被捕,解龍華警備司令部,判徒刑七年。抗戰後由蘇州出獄,到延安,隨即同徐老往長沙,充八路軍駐湘通訊處主任兼新四軍駐湘辦事處主任。長沙大火後,新四軍駐湘辦事處名義撤銷;平江慘案後八路軍通訊處名義也撤銷;徐老離湘後,薛嶽用武裝押送淩波同志離湘赴桂,旋奉電調回延,任行政學院副院長。二十八年十二月到院,三十一年九月三日晨中風,急治無效,於是日上午十一時四十五分逝世,葬延安南城外光華農場。 淩波同志第二次被捕,正是統治階級獎勵變節自首的時候,淩波同志經過特務分子威脅利誘達十二次,毅然不為所屈。 淩波同志受過良好的舊道德薰陶,認識了真理,即為真理奮鬥到底。勞苦、饑凍、金錢、斧鉞,在他看來,若無其事。篤於情義,對一切卑污薄情的行為,他都痛惡。 淩波同志,在行政學院經常為改善學生的伙食忙,而對於自己,說:「只要有點油鹽吃就夠。」 淩波同志在任何危難中,都能鎮靜;任何繁複的事體中,都能井井有條,而且一肩擔承,絕不旁貸。他在國民黨湖南省黨部任書記長時,我是常務委員,一切事務,都是他辦好。 淩波同志清光緒十五年生,享年五十四歲。女警吾、男燮權均在此工作,次女燮寅在家念書。警吾、燮權年尚稚,中學未畢業,似應補受中等教育。繼妻姜國仁。 1942年9月1日淩波同志歿後十日寫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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