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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中醫問題給中央衛生部賀誠和傅連暲同志的信


  (一九五四年六月八日)

  賀誠 連暲同志:

  前年我患痔瘡,北京醫院以我年紀大,不敢割,但又無其他治法。後來我告知彭澤民先生,彭老說:「痔瘡,中醫書上叫做『懸癰』,容易治,向上提提就好了」。他為我舉一方:

  生北蓍 8錢、升麻 2錢、潞黨參 5錢、柴胡2錢、大當歸 5錢、舊廣皮 2錢、貢白術 4錢、炙甘草5錢。

  (清水4碗煮至1碗)

  我當初頗懷疑這些藥能有效?但是吃一劑,好一點,吃一劑,好一點,不上半個月就全好了。現已好了1年多,估計不會再發。

  這方子的道理,關鍵在於升麻。醫書稱升麻性能升散,補脾胃藥,非此為引不能收效。

  又前年我患失眠症,逐漸發展到每晚都須服安眠片。據連暲同志經驗,安眠片可以長服,但後來又說服多了可能中毒。因此,我也想另求治法。記得中藥中有「酸棗仁湯」是治失眠的,我服了幾劑,不見效。告彭老,彭老說:分量輕了。他改為:

  熟棗仁  兩半、川芎 5錢、雲茯苓 兩半、炙甘草5錢、知母 8錢。

  (清水5碗先煮熟棗仁減1碗,然後入下四味同煮成1碗。日間服。)

  這樣服了好幾劑,打初不大效,後來效力著了。比如最近在衛生部拿的10片安眠藥,經過20天,只用得4片,而且都是因就睡過晚才用的。像我這樣年齡,我還不敢斷定我的失眠可以全治好。但失眠有藥治,是肯定了。像我的失眠可以減輕,是肯定了。

  睡不著覺,一是腦子裡演電影,演過一幕又一幕;二是身上燥熱,被子厚了不好,薄了也不好。有時強制了腦子不想事,但不能強制身上不燥熱。酸棗仁湯,有清涼的效力,所以能使人睡。還有醫生告知我一些治失眠的方子,我沒有試。

  治高血壓的方子,現發現有一些:藥不值錢,收效甚大。我因血壓已正常,沒有試。

  我的聽力、視力的衰退,恐已不是藥物所能為力,或者對症的方子還沒有找著。

  沒有病的人,不知道患病者的苦;同樣,沒有患過病的人,也不知道病離了身時的愉快。

  毫無疑義,中醫的理論、診斷以至治療技術,都是落後的。但落後並不等於沒有東西和沒有潛力可掘。如果說我國舊的文化、工藝、藝術都有許多可以繼承的豐富遺產,那末,醫藥的遺產當更為豐富。幾千年來醫藥是被尊重的,沒有遭過統治者的「歧視」。秦始皇燒書沒有燒醫書。

  藥物學與藥劑學,在我國頗為發達。最古的藥典,傳為漢朝張仲景、華陀編的《神農本草》,只一薄本,載藥360多味,到李時珍編《本草綱目》,藥達到1800多味,還有許多民間流傳的「草藥」,不見「經傳」的藥沒收集在內。至於配劑,方法更多。去年《人民日報》有一論文(忘記作者名字),作者似是中醫兼通新醫的,他提到中醫提煉的難和混和製劑問題的不易解決。有一位化學專家也說:現在的有機化學尚不能完全解釋中藥劑中的一些問題。比如維生素,現知道有20多種,而在某種配合或某種溫度上它們相互間要發生變化,則還不能知道。還有:微妙的「脈訣」,究竟作怎樣解釋?六經、六氣、五行生尅,全系胡說呢?抑是反映著人身上一些現象,只是說法不妥?這都是值得深長考慮的。

  中央衛生部黨組向中央的報告檢查了「我們思想上低估了中國故有醫學的價值,忽視了中醫對廣大人民的作用,對中醫採取了歧視的態度」。決定要:「團結中醫、充分發揮中醫的力量,批判地接受中醫中有用的寶貴的民族遺產」。並提出了具體措施:「各級衛生機關必須吸收中醫參加工作」;「保證中醫正常開業」;「培養研究中醫的人材」;「對成藥的管理,應另擬妥善辦法」;「對於中藥不得隨便禁止,已被取締的應迅速加以重新審查,凡非有害藥假藥均應解禁」。「對有效的成藥和秘方,衛生部門應加以收集、整理、研究和推廣,並予以適當獎勵」;「舉辦中醫中藥研究所,適當擴大針灸研究機構,舉辦針灸訓練班」;「為防止中醫經驗的失傳,對全國各地有經驗的年老中醫,應用通訊和訪問辦法,把他們的經驗記錄下來」;「改進和充實中醫中藥刊物」;……郭沫若院長關於科學院的工作向政務院的報告中也提到:「我國農業和醫學上的經驗最為豐富,但直到今天還沒有被我們的許多科學家所重視,所以提倡研究和總結廣大人民群眾中的科學經驗,亦應成為目前發展我國科學事業的重要任務之一。」李德全部長在政務會議上的報告和習仲勳同志在全國文教工作會議上的報告中也批判了忽視和歧視中醫的不正確觀點,提出了今後改進的意見。這些,都是很好的。但我感到不足的是對於西醫要學習中醫還強調不夠。要整理中醫學,必須學習中醫學,不知道它的好和壞,就談不上整理。

  整理中醫學的任務,不能望之中醫,主要的責任應落在西醫的肩上。這不只因為西醫是新的,並負著衛生行政的職務,而是因為中醫大多缺乏科學的基礎知識。高明的中醫,年齡已大,不能再學;年輕的中醫,對中醫又大都尚未深造。

  「中西合作」口號提出了10多年,實際沒有做。記得延安新市場的衛生合作社,一個櫃檯賣中藥,一個櫃檯賣西藥,這邊一個國醫,那邊一個西醫,各看各的病,各賣各的藥。我當時頗感到:「合」是合了,但沒有「作」。前年把「中西合作」口號具體化為「中醫科學化」「西醫大眾化」,實際還是一樣。「中醫科學化」,做了些中醫學習西醫的工作,對於中國的醫藥學問,仍是原封未動。「西醫大眾化」,這句話就有些含混,似乎是譏諷西醫「脫離群眾」,但即不脫離群眾,於「中西合作」又有何關係?

  為了解決這一矛盾主要的關鍵,在於西醫學習中醫。

  西醫學習中醫的方法,我以為:

  一、學中醫,不是說中醫勝過西醫,而是說要吸取與發揚中醫學的可用的東西,剔除其不合理的東西。中西是「遞嬗」的名詞,不是「對立」的名詞。100年來,不論政治、經濟、文化、藝術都輸進了與創造了很多新的東西,當新的出現時,不免與舊的有所抵觸,但很快就過去了,只有醫藥至今還存在著中西之分。這是由於西醫沒有學習中醫,沒有做對中醫學的批評與整理的工作所致。

  二、要承認中醫學中是潛在著很多有用的東西。

  三、作為一個中國醫生,不懂得中國傳統醫學,說來是不好聽的。曾見中學課本選有古典文學。他們說:不能不學,有些青年去蘇聯,蘇聯青年和他們談中國文學,並朗誦杜甫、白居易諸人作品,使我們的青年感到很窘。同樣,如果莫斯科大學塑有李時珍肖像,且在研究中藥,而我們醫生卻不知《本草綱目》是什麼書,這顯然是不好的。

  四、要搜集中醫學書,成立圖書館。傳李時珍編《本草綱目》,參考的醫書達七百多種,現距李時珍四百多年了,不知又出了多少書。若不搜集,難免散失。中醫書很多很雜,應選印一些供學者研討的書。還有:舊的驗方、民間流傳的、不見於書籍的驗方,亟須搜集。30年前,天津某報曾做過這工作,我知道大蒜可治肺病,就在那上面看的。還有:如扁鵲說的:「病在腠裡,腸熨之所及也;在血脈,鍼石之所及也;其在胃腸,酒醪之所及也;其在骨髓,雖司命無奈之何。」(《史記》)如醫緩說的:「病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達之不及,藥不至焉,不可為也。」(原注有:「病在骨髓、病入膏肓」並非不可治,只扁鵲醫緩當時還沒有方子)(《左傳》)據注解:「達」是用「針」,「攻」是用「熨」。現「針」法還有會的,西醫也學習扎針。湖南民政廳副廳長鐘華來京治病已幾年,眼已全瞎了。現為華北局醫務所一位扎針的老先生(河北人)治好了。前來我處,已能看報了。他說,10多年前在隴東工作,患同樣的目疾,是一個「江湖」醫生扎針治好的,現這「江湖」醫生無法找到。可見針法還有更高明的。「熨」法,《史記》有「案抗毒熨」的話,注以為是毒物外治,似即現在的「外用藥」,又叫「敷」。民間傳有很多有效的外用的秘方。阮嘯仙同志告我:他在北江打遊擊,沒有醫生,有傷員子彈未出來,一老農以草藥敷之,敷一天,子彈就出來了。「石」法,又叫「砭」,老話「針砭」連用,可見「砭」和針有同樣的作用。此法久已不傳(《辭源》是這麼說)。我曾見一老人冬夜于火中燒石,用棉絮裹了,放在床上可暖竟夜。這恐是「石」的一種,民間流傳的「打火罐」,也許是其遺意。還有:灸法,孟子說:「今有7年之病,求3年之艾」,可見「燒艾火」能治慢性病。我少年時易害「火眼」,經醫生燒了一次「艾火」,以後就永不害了,接近害火眼的也不傳染了。可見灸的效用大。現習「灸」的已不多。還有:治跌打損傷的法子,據榮軍教養院的報告,截肢的,截一肢以上的,有四肢全截的,情況頗慘。我因想起舊時治療傷肢的,總是「接」而不是「截」,「接」總比「截」的好。他們用的藥和方法,多是秘傳的。但常有效。聽說鞍鋼還有一位這樣的醫生。還有,如按摩。還有,甚至像「祝由」那樣落後的治法,也應該還它一個所以然。

  五、西醫學中醫,最好是遇著具體醫例就學。尤其是西醫治過的病後用中藥治好的,馬上就研究其所以然:是偶然?還是確實合理?舉幾個例子:王觀瀾同志病重時,腸閉塞,滴水不下者20多天,西醫宣告不治了,棺材也買了。李鼎銘先生說,還有希望。觀瀾同志說的很神氣:「李的藥,一下下往下通,很快就打通了,能吃點東西了。」李力果同志害盲腸炎,李鼎銘不肯開刀,怕開刀危險(實際,現在技術進步,已沒有危險。)有人替力果擔心,要我去說服鼎老。鼎老說,某書上說得有,盲腸地方某種藥可以達到,(藥我忘了)「我有把握,我的兒子,我不會不負責任,請放心!」鼎老又告我:療養所幾位宣告不治的肺病者,他都治好了。那時延安的西醫,沒有研究這些病例。又如我這次去北京醫院檢查,告訴醫生我的痔瘡吃中藥治好了。我以為他們一定會像發現奇跡樣來追究,然而他們對之頗冷淡。這是不合乎毛主席「集思廣益」與「我們必須學會自己不懂的東西」的指示精神的。

  六、說中醫只有經驗,不科學。對的,但還不全面。只有經驗、不科學,換句話說,是:「知其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實則中醫未必全不知其所以然,西醫也未必全知其所以然。這裡只有多知與少知之別。比如,我現在正在注射組織液,注射組織液的病例,有效和大效的占百分之若干,無效的占百分之若干,副作用有沒有,這是經驗。至於為甚麼某病人注射有效或有特效,某病人又為甚麼無效,還是說不清,要知道自然界的事,我們知其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和連當然都不知道的,還不知道有多少。

  七、衛生部定出的方案,是一個很大的政治工作,很大的社會工作,很大的科學工作。首先是政治上的動員。要知道要中醫把他的秘方經驗說出來,是一極不容易的事,同樣要消除中西醫特別是西醫對中醫的門戶之見,也是一件極不容易的事。

  重說一遍,要整理中醫,必得學習中醫。要入虎穴,才能得到虎子。如果西醫不學中醫、不懂得中醫、不能有效地進行對中醫學的整理,那中央衛生部黨組的決定,難免和以前一樣:衛生機關聘幾個中醫,設立若干中醫的診療所或醫院,而仍是各看各的病各賣各的藥,於醫學推進,仍少幫助。

  後面還想說說關於歧視的事。

  糾正對中醫的「歧視」,是急須的。但事情頗複雜,糾正並不很易。比如:(一)西醫有政治地位,而中醫沒有。國家的衛生行政機關、衛生教育機關(學校)、醫療機關,都沒有中醫。(二)西醫生活有保障,而中醫沒有。中醫不在「包下來」之列。有的地方還要收稅。(中南召開中醫會議的材料上,湘潭縣的工商科不贊成中醫設聯合診所,說妨礙稅收。我問張經同志,張回信說確有其事,已緘請稅收機關停止。)(三)國家的醫藥公司,不買賣中藥。現中藥店藥價高漲,可能和某些藥的產銷失調有關。(四)醫學校沒有中醫學課程。就是中醫進修班,也是進修西醫。彭澤老曾不平地說:「要我去講課,那裡卻沒有我講的課」。但要設立中醫課程,能任教師的又並不多。(五)公費醫療不包括中醫,幹部吃中藥不許報銷。(六)醫院裡不許服中藥,病人要服中藥須出院。(七)成藥被取締。有位同志告我:解放前在京害病,住不起醫院,偶看到同仁堂仿單有一種成藥的治症和他的病狀相合,購服即愈。可是現在同仁堂已不賣這種成藥了。同仁堂是頗有名的藥店,成藥頗多,在一些私人記載上,以前到京的人總喜買點同仁堂的膏丹丸散帶回去。為什麼一下把它取消?藥店成藥有些是不好的,應該經過化驗,並公佈某些成藥有益或有害;有害的禁止,才能使人信服。以上這些,你處想已採取了一些合理的辦法,予以調整。

  還有一個建議,急需統一西藥的譯名,醫生處方,不應再寫人民不認識的「洋字」。要出版用中文寫的西藥名和西藥方的書,像神農本草一樣,說明它的性能和所治的病,使稍識字的人能夠看懂。這也是「大眾化」的一道。「丘未達,不敢嘗」,孔夫子這句話是值得打圈的。現在的西藥,就是有文化的人也不易「達」,所以常有吃錯藥的事。我希望中華醫學會能擔負這任務。

  和醫生談,有人感到中醫書不好看,看不懂。我意中醫書和其他舊書一樣,是用普通文字寫的,不會看不懂。只是中醫書太雜、太多,不好從那裡下手。應請教有經驗的中醫,先看那幾種;看到不懂的問題,定期座談,就得。初學中醫,不要忙於用西醫的尺子去量,這是掌握了中醫術,即進入了「虎穴」以內的事。如果只望見「虎穴」或只在「虎穴」邊緣就量起,不會有很大益處。

  我不是醫生,也許對醫的認識上有偏見。當否,我自己不敢說。假中無事,拉雜寫上,希參考。

  (1954年6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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