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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七年二月


  二月五日(古曆元宵)晴

  昨天搬來楊家嶺,石窯久不住人,地坑一燒,地上漏煤煙,開門停燒,煙不能淨,夜睡頭昏甚,又有點冷,感到不舒服。這裡吃三頓飯,太多了,不易消受,只好少吃點。

  徐老、王明同志均病,工作還不能進行。

  三日開法委會,決定分兩組——憲法組,組長王明;法制組,組長陳瑾琨。兩組長連三主任組常會。

  今天看完顧頡剛著《漢代學術史略》,夜看女作家自傳選集完。

  二月六日晴

  看《刑法總則釋義》(俞永修著)。

  徐老病稍愈,約去談達二小時。

  王明同志病稍愈,往談。

  夜看李(公朴)聞(一多)案調查報告。

  二月七日晴

  看《刑法總則釋義》。接錢老信附詩。

  晨起散步花園,原為楊公陵,楊兆,萬歷時兵部尚書,華表、禦碑、石馬牛等很多。墳在山頂,聞尚數裡未去看。據說明時作官的,不敢建大房宅,怕人說他貪;但墳墓可以奢侈,因這是孝。碑字尚佳,惜多剝落,制詞似不若清代美。楊姓有無後裔,未聽得。

  二月八日晴

  看《魯迅全集補遺》。

  二月九日晴

  「邊區工作主要弱點為命令主義。」

  我說:弱點表現最多、最壞的是命令主義;命令主義的來源則為官僚主義。命令主義是官僚主義必然產生的現象。但命令主義不能包括官僚主義。

  官僚主義的具體現象是些甚麼?

  對人:上級與下級,同事和同事,不止要互相信,且要互相知。如果主席對各縣市長、專員、廳處長、科長,院廳處長對其所屬(廳處院內人員及縣市所屬部門負責者)不甚了了,要推進工作是難的,更說不上培養人才。不是難瞭解,而是不去瞭解;不是難接近,而是不去接近。

  除公事往來外,無書劄往來;除公事接洽外,無個人扯談。甚至住在一棟房子,也只有請示、開會、公事往來,沒有隨時扯扯,交換意見。上下級如此,同事間亦如此。上級機關如此,下級機關自然也亦如此。因此,新的意見、新的積極分子不易發現,發現了也不容易發揚。

  對事:公文材料不好好研究,把研究責任推之秘書。發現了問題,不去跟蹤追究。不少的經驗不去整理,更說不上累積。今天忘記昨天,不肯研究所以然與將來怎辦?只求目前辦得去。「會議解決問題」,而不是會前深刻思索,會後又邊做邊想。只向上級請示,依賴上級。不肯自己負責想,及向旁人採集意見。憑狹隘的實際經驗,拒絕理論。

  上面這些,我們犯的不少。自然,事情來了不很清楚;下面情況不很清楚,各人能力不很清楚,只好簡單的下命令。

  二月十日昨夜雪晴

  開法制研究會。夜看《藍花花》。

  二月十一日晴

  曾三同志來談。與錢老信。

  看陶行知詩集錄一首《八位顧問》:

  我有八位好朋友,肯把萬事指導我,你若想問真姓名,名字不同都姓何:何本、何故,何人、何如,何時、何地、何去,好象弟弟與哥哥,還有一個西洋派,姓名顛倒叫幾何,若向八賢常請教,雖是笨人不會錯。

  二月十二日雪

  開憲法小組會。

  對政協決議的態度。

  依照政協決議的精神加以發揚,不是蔣介石破壞政協,我們也可不受政協束縛,而是說更要擁護政協到底,超過政協不是不遵守政協。

  二月十四日晴

  草成憲法「法院及檢察機關」章。

  二月十七日晴

  補贈定國三十五生日(舊曆十二月二十九日):

  年年除夕祝卿生,雪映花燈萬戶明。戰跡邊疆曾萬里,華齡民國是同庚。荷鋤報筆依時學,稚鳳雛凰繞膝聲。我已齒衰卿尚壯,安排本事接升平。

  二月十九日陰

  在交際處座談中美商約,到的代表不多,原因是事先沒好好組織。

  二月二十日晴

  草「國憲地方制度」章。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你打來,我走了,使你落個空;我打去,乘你不備,你必得吃虧。拉鋸戰,拉來拉去;剝筍戰,一層層把你剝光。

  「再打五年,把反動打光了,照目前估計,每月傷亡三萬,年傷亡約四十萬,對方如此,合為八十萬,五年為四百萬,得到子孫永久安寧富庶,也很值得。

  「憲法草案要搞出,定憲法則需天下打平。初時,中央可集中一點,逐漸達到高度自治。」

  二月二十一日

  看俞承修著《刑法總則釋義》完。

  二月二十二日晴

  聞王警吾同志病沒于柳林(王警吾系王淩波的女兒),警吾病結核(癢子)已數年,去年說好些。在柳林來信,說還可支持。竟不幸死去,傷哉!

  木庵、曙時自綏德回,住楊家嶺。

  二月二十三日晴

  一九四一年成立新法學會,以後無形散了。木庵說「時機未熟」。凡事除必要外,還須「時機」,只看「必要」,不看「時機」,鮮有不碰壁的。

  定國昨天信說:

  「白老漢前天來找你:民廳給八升米,每月叫去領,白老說少了,還是照前給一鬥……」

  今天又信說:

  「春香哭了,魯老太太說他媽媽到以前生的兒子朱家去了。據說去年他回家糧食局給的領糧證到延川縣,沒有領到糧,家裡沒吃的……」

  前一件事是:一九四一年養老院收容的難民,叫白希聖,清文生,教了幾十年書,我見了,勸他回綏德去,由公家每月給小米一鬥五升,給了五年,不知如何不給了,致七十七歲的老漢又走一回延安。又不知為何又減為八升?後一件事,前年李丹老去世,政府答應給他寡婦給養,孤女公費讀書,去年李太太回家,手續辦得很清楚,不知又為何變怪。

  救濟孤貧,政府有責,是一方面。答應了的事,不應改變,更不要小氣,是又一方面。

  二月二十四日

  憲法組開會討論一、二章,第一章總綱有爭議。

  昨景范來談:火柴廠起火燒了些機器,不久前肥皂廠上萬條肥皂起火,燒了房子;兵工廠制的手榴彈打不響;酒精鍋爆炸。主要是管理上的官僚主義,也許攙入了破壞份子。官僚主義給破壞份子以混進與活動的空隙。

  「不學無術」:有有學而無術的,道理雖然對,實行上卻常碰釘子。有不學而有術的,可以辦點事,不能有遠大的成就。

  「舊書讀得好的人,能臨大節不亂,看問題看得清。新書讀得好的人亦然。那些似新不新,似舊不舊,新舊都不通的人,才陷入泥潭,不能自拔。」——有人這樣說。

  聞魯中大捷,晚開慶祝跳舞會。

  胡頑進佔關中,對延安威脅尚存在。

  二月二十五日晴

  似倦,沒看書做事。財經辦事處約座談蔣管區經濟恐慌。未去。

  非農民出身的人,不會真正瞭解農民痛苦。農民因為住得散,無組織,個別農民在個別地主的管轄之下,有苦不敢講,習慣久了,受苦多了,易忘記,而在威脅與欺騙之下,不止不敢訴苦,反而有把剝削他的人當作好人的,這就是各地農民訴苦運動翻身運動必經過一些曲折的原因。我們非農民出身的幹部,忽視這點,以為農民沒有問題了,反而因為出身是地主或富農的原故,對地主富農的生活及困難瞭解得多,無意中給以同情,接近他們。於是在農民的眼裡,不以為政府是他們的,越不敢作聲。地主富農們——舊的或新的——實際仍是鄉村的統治者。邊區這樣的老區,仍有惡霸,仍違反法令,強佔土地,多收租子,這不能不歸咎于我們某些黨員幹部的階級覺悟的模糊。事實上有些幹部本身就成了新地主。

  出身于地主階層的我,就有此毛病,這回土地改革運動,不只是解放農民的運動,且應看做是黨員階級教育的運動才好。

  魯迅的新鮮句子最可喜。如:

  「——假如我們設立一個『肚子餓了怎麼辦』的題目,拖出古人來質問罷,倘說『肚子餓了應該爭食吃』,則即使這人是秦檜,我贊成他,倘說『應該打嘴吧』,那就是嶽飛也必須反對。如果諸葛亮出來說明:『吃食不過要發生溫熱,現在打起嘴巴來,因為摩擦也有溫熱發生,所以等於吃飯』,則我們必須撕掉他假科學的面子,先前的品行如何是不必計算的。」——(《兩封通信》)

  二月二十六日陰風

  晨尚未起床,定國來促我攜飛飛趁去中央醫院接林老的便車,檢查下身體。醫生查我血壓一四〇——九〇,又抽了血去驗。定國、飄飄也驗了血。旋同林老棗園會見德懷、弼時、朱德、少奇諸同志,歸楊家嶺已午後一時多。

  「萊蕪博山間戰鬥只六小時,殲敵七個師,捉李仙洲及其二軍長,俘虜四萬二千,蔣急飛濟南,值我遊擊隊活動濟南城外,蔣留二小時即走了。

  「戰爭的『嶺』已經翻過了。今後蔣縱還能組織個別進攻,甚至進攻延安,但已不是主要的了。

  「勝利條件:一、知己知彼。敵之長處、弱點,我之長處、弱點,均清清楚楚。敵之情況了如指掌,敵對我則很茫然。二、士氣高,戰術進步。三、在解放區,眾志成城,十多萬人轉移三、四百里,敵人一點沒發覺,直到打響了才知道。——有三個俘虜開小差,報了信,但敵人已來不及逃。

  「大踏步前進,大踏步後進,把握了這原則。

  「晉冀察沒很好地掌握此原則,所以沒起到應有的作用。土地問題沒解決,群眾沒大發動,也是要因。

  「進攻延安,可能還有。怕他不進,進在軍事上于我有利,政治上損失也不大,這次放棄臨沂,比退出張家口、淮陰時不同,人知道我們放棄一城接著必是大勝利。

  「傳美勸蔣接受兩條,蔣不肯。美的看法,退步保存力量,好再進。蔣的看法,退步即死亡,與其讓步死不如戰鬥死。這是階級鬥爭,不象其他戰爭可以進退隨便。

  「宣傳要有兩套:一般宣傳,比如說民主獨立;具體宣傳,則須把民主獨立聯繫到人民本身事實,如解決土地等。」

  二月二十八日陰

  開法制組小組會,發言頗熱烈。因法律應為進步的新民主主義法律,于是不是繼承舊的而是對舊的革命。不是對舊的修改,而是形式和內容全部改造。比如民法:舊的只保護私有財產,新的應是保護人民權利。土地法、勞動法為其主要內容,保護私人財產只是其一部分——非主要的部分。因而公法與私法的範疇將有所改變。——由法律革命到革命法律,不衝破舊的法律概念及其形式,不能有革命的法律出來。新民主主義無前例的,新民主主義法律,自然也無前例。法源在人民新的秩序、新的要求,這些秩序與要求,已經是現實,制法已成為必需和可能。中外各法系都可作參考,但都不可仿效,呆搬。

  昨日攜飛飛散步,毛主席見之說:「這是你的唯一伴侶——『老少扶』。」因念人漸老漸感寂寞。相處久的知心朋友少了,被人敬而遠之,或以為你老了而敷衍之,尤其是知道人在敷衍你而不能不忍受。(我現已到這邊緣),那末真的活到八、九十歲,味道未見得很佳。回嚼一下:最快樂時是在私塾——八、九歲到近二十歲時期,那時候的朋友,無一不好,玩得真有趣。但是如果今天回鄉去找那些朋友,雖還可找到幾個,兒時相與的趣味,一定已去而不返,或則俗不可耐;或已死氣沉沉;而那時出身雇貧農的朋友,早已象魯迅與閏土,彼此間築了一道牆。

  自然,此地的老人樂處頗多,看到革命勝利,人民歡虞,生活上什麼也不愁,而且老而在求進步。不過人的生活是多方面的,因而也不能不有上述缺陷。

  抄曾國藩五箴之二

  主敬箴

  齋宿日觀,天雞一鳴,萬籟俱息,但聞鐘聲。後有毒蛇,前有猛虎,神定不懾,誰敢餘侮。豈伊避人,日對三軍,我慮則一,彼紛不紛。馳騖半生,曾不自主,今其老矣,殆擾擾以終古。

  謹言箴

  巧語悅人,自擾其身,閑言送日,亦擾爾神。解人不誇,誇者不解,道聽途說,智笑愚駭。駭者終明,謂汝實欺,笑者鄙汝,雖矢猶疑。尤悔既叢,銘以自攻,銘而複蹈,嗟汝既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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