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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六年十月(2)


  十月十四日晴

  翻本杜詩看看:杜甫在秦州,幾個小兒女餓死了;晚年在耒陽,餓了十多天,忽然得到白酒牛肉,這位絕代詩人就脹死了。

  乾元二年杜甫棄去那華州的小差事,流寓到秦州,窮得很,自己打柴、采野果子、挖野芋頭(黃獨——蹲鴟之類),工具只有一把鐝頭,做他救命的寶貝(長鑱:「白木托子以為命」)。冬天雪封了山,尋不到野芋頭的苗(「黃獨無苗山雪盛」),衣服又薄(「短衣數挽不掩脛」),手腳凍麻痹了(「手腳凍皴皮肉死」),只好空手回來,回來怎樣?那餓得「一絲兩氣」的兒女,沒有勁吵了,冷清清的(「男呻女吟四壁靜」)。杜甫從秦州搬到同穀縣,是聽說同谷易得找吃,那裡山藥多,也有野蜂蜜,還可挖到冬筍(「充腸多薯蕷」、「崖蜜亦易求」、「密竹複冬筍」……),我看這是餓昏的人的想法,到了那裡,還不是一樣。史稱杜甫自負薪采梠,兒女餓莩者數人,就在這時。

  後來他的朋友嚴武在四川做大官,他去做客,飯總有吃了,築了幾間草房,吃住問題算解決了。不久嚴武死了,杜甫又流亡,仍過其半饑的生活。唐代宗大曆五年流亡到湖南耒陽,有十幾天沒吃飯,耒陽縣令聽到,送點白乾和牛肉去。這位老先生不懂得餓久的人腸子小了,不能多食,飽吃了一頓,脹死了,時年五十九歲。

  我深深感到不合理的社會,對於抱天才的富正義的人的慘酷。

  十月十五日晴

  教導旅宣傳隊來談,《李國瑞》話劇是其演出。

  看支部學習組所提意見,大多正確,急須領導者實行。

  十月十六日晴

  美軍退出中國運動周工作委員會在交際處招待記者。

  一、請解代籌委即日召集會議。

  二、禁止美貨入邊區。

  三、一千幹部下鄉去。

  四、財經戰時化,土地問題速解決。

  十月二十日晴

  上午開解代籌委常委會,準備召開代表會。

  內戰打下去是確定了。因為張家口、淮陰、承德等城市退出,好戰分子氣焰高漲。

  三個月來我們失去城市四十多個,換得的是消滅蔣軍二十五、六個師(二十多萬人),俘將官十多人,我軍沒有被消滅過一個連的事。我主力軍越打越強:俘虜百分之九十做了補充,且戰力很好。青年黨內有裂痕,曾琦孤立,蔣式國大似要開,馬歇爾還沒宣告失敗。和平花瓶——北平執行部、南京代表團。

  北平美人有一千七、八百,等於日寇當時的派遣軍司令部,都以執行部做掩護。我們已撤回。和蔣沒有合作可言,因為他是獨裁、法西斯,除非以武力打得他被迫放棄獨裁與法西斯。

  解放區代表會應通過一臨時憲法性的東西,去年擬就的綱領似過時了。開會地點與代表數目應適合戰爭環境。

  十月二十一日晴

  看《西遊記》。

  無錫丁福保序,謂山陽丁儉卿晏據淮安府。康熙初舊志藝文書目為其鄉,明嘉靖中官長興縣丞吳承恩所作,記中所述大學士翰林院中書科錦衣衛兵馬司司禮監,皆明代官制,又多淮郡方言。長春邱真人西遊記,多記西北塞外遊蹤,近代刻入藩屬輿地叢書中,與此書截然不同。

  十月二十二日晴

  上午至西北局聽李克農報告。

  下午商談憲草文教章條文。

  夜看晚會。

  孟子和許行罵仗

  一個潮濕而又晴朗的秋天,孟子帶著他的子弟群去滕國。剛到國界就有人來歡迎,到隔領主的莊子約莫還有十來裡的地方,那滕國的少年領主滕文公騎著走馬,佩著劍,早在路旁等候。孟子看見慌忙下車,謙讓了一番,孟子仍上車,滕文公騎著馬,浩浩蕩蕩開進莊子。道路兩旁正在收秋的農民都放下了鐮刀,光著眼睛望著。

  滕文公下令,莊子裡七八家過載店把住客攆出,讓給孟子的從人住。那天晚上接風,殺了十隻羊、兩頭牛,每人三張烙餅、一大碗黃酒、一大碗牛羊混煮的爛肉。孟子及其高足弟子公孫醜、萬章等吃的更豐盛,滕文公還親自酌了三巡酒。吃罷,孟子坐著想:我從來看不起小國,只揀大國走,雖然都給我吃的,但提到差事,小的我不幹,大的他不給,走時送我金子或百兩或七十兩或五十兩完事。今天滕文公有點異樣,看來這小國竟是我發跡的地方呵!想到這裡忍不住獨笑起來。他想:老夫子孔丘周遊列國,兩匹瘦馬拖著一輛破車。現在我,是大車幾十輛,弟子幾百人都坐在車上,不怕掉隊,比老夫子威風得多。又想他那位已去世的母親,他小時家貧,住在農村,天天和農民的孩子胡混。母親為著孩子,不惜屈身到一位領主家當老媽。每當領主請客上祭時,他總在前前後後伺候,很快把那些禮節學會了,領主歡喜他聰明,叫他在家塾附學。這真不能不感謝他的母親,不然的話,家無讀書子,官從何處來。

  正當想得高興,忽然一個暗影罩上他的心頭:哎呦,不好了,老許這傢伙在這裡,有他就沒有我,總得想個法子制伏他才好。

  原來,戰國時候大領主兼併小領主。那些大領主喜歡打仗,到一處殺一處,召集不少所謂謀臣武士,大把金銀給他們用,大領主們自己的生活也很奢侈。因此,對農民刮得特別厲害,農民無法忍受,同時有些破落的小貴族落到農民地位,帶了些知識到農民裡面,漸漸地在農民裡面發生一種議論:

  糧食哪來的?農民種的。衣服哪來的?農女制的。為什麼農民勞動做出來的衣食,農民自己不得享用,卻要拿去養那不勞動的領主和那些搔領主卵泡的閑漢們?他們要吃飯穿衣,他們應該和我們一樣自己動手。

  這個道理漸漸流傳,許行就是信仰這個道理的農民裡面的頭子。許行這一群是當時所謂異黨,受到迫害,好在那時雖有警察,出境還不要驗身份證、遷移證,荒地又到處有。因為滕國法令較松,許行這一群就流到滕國來開荒了。由於許行的影響,有先來滕國的移民——極信孔子之道的陳相兄弟,轉過來信許行了。陳相說:「我們是農民,為甚要信那跨在農民脖子上拉屎——害自己的鬼話?許先生對孔子不對。」

  孟子想:這是一陣風,吹到那裡就傳染到那裡,怎麼辦呢?搞集中營嗎?滕文公還沒給我權,公開和他辯論嗎?那只是替他傳播,想來想去決定來個思想分化。可惜那時,尚未發明派遣忠實同志打入異党進行分化的法子。

  一天吃過早飯,孟子換上一件舊繭綢大褂,一個人悄悄地向城郊走去,將近太陽當頂的時候,望見大槐樹下一群農民在休息喝水,唱著:

  「自己種地自己吃,自己淘井自己喝。領主閑漢都滾蛋,上帝於我用不著。」(《擊壤歌》:「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孟子想:這是許行的一群無疑了。手搭涼篷一望,許大鬍子沒在裡面,於是走近前,說:

  「你們都是許先生弟子嗎?」

  「是!」——大群應著。

  「我叫孟軻,我想和你們談談。」

  「好,孟先生請坐下。」——一個人遞過一大碗開水。

  孟子正有點渴,掀開鬍子連喝幾口說:

  「許先生教你們些甚麼?」

  「道理多啦!總括一句:『不勞動的不應得食。』領主們不種地卻有大囤小囤的糧食,不合理;你們這些遊說的先生們,不種地到處騙飯吃,也不合理」——陳相搶著答。

  「那麼,你們和許先生吃的穿的用的都要是出於自己勞動嗎?」

  「是!」——一齊哄應。

  「你們糧食自己種不待說,你們穿的布也是自己織的嗎?」——孟子指著自己的繭綢大褂說。

  「不,我們不穿這個。我們不上地就撚毛線,織褐子穿。這裡的繭綢都被領主們收去了,買不到,只我們先生有頂繭綢帽子。」

  「許先生的繭綢帽子自己織的嗎?」

  「不,用糧食偷偷地和農女換的。」

  「你們煮飯的鍋和挖地的鐝頭,自己做的嗎?」

  「不,用糧食在鎮上鐵店裡換來的。」

  「你們夫子何不自己打鐵,自己織布,又自己燒窯……呢?」

  「你這先生真不通,一個人哪能做各樣的事啦。」——一齊哄笑。

  孟子又喝口開水微笑說:

  「不是我不通,而是你們許先生不通。既然一個人不能兼作百工的事,難道領主及輔助領主做事的人,又可兼做農民的事——種地嗎?要知道世界上生成有兩種人,一種人專門勞心的,管農民的,叫做大人;另一種專門勞力的,被人管的,叫做小人。大人應該吃小人,小人應該供大人吃……」

  孟子說著,把眼光向眾人一掃:

  「你們不要以為領主和輔助領主的人,沒有做有益於人的事,他們做的不知比農民、工人要大若干倍,也好若干倍。」接著,孟子就把古時候的領主及其輔佐:堯怎麼樣,舜怎麼樣,禹怎麼樣,益、皋陶、稷、契又怎麼樣,象背書樣念出。沒有他們,那裡有今天的農民、工人;沒有他們傳下的仁義和謹守仁義的孔夫子門徒,那你們今天不會是人,只是些立著走的禽獸。

  這些話許行弟子從未聽過,好象聽山海經,只有原來是孔子之徒、既已覺悟了的陳相、陳辛聽了表示有點不耐煩。孟子雖是頂有修養的,這時也不免仇人相見分外眼明,說:

  「你不是陳良的弟子陳相嗎?你是個叛徒,違反孔子教規加入異黨,這還算人?何況你是個中國人。許行是個南蠻,你背叛中國的正教,去信奉蠻子,你簡直是個漢奸。」

  這一罵,罵得陳相低著頭不語。陳辛畢竟年輕,有點戇氣。當孟子發怒時,他就溜著跑了。

  孟子歇一回,見眾人不說話,似已有點動搖,於是又和氣地說:

  「你們夫子也是好人,只是沒讀書少經驗,喜歡走走不通的路。聽說他主張市集上同樣的貨,只能要同樣的價錢。試想哪個商人不想多賺錢,不想投機居奇?如照你們夫子的話,市集早關門了,哪裡會有現在發大財的商人……。」

  說到這裡,孟子想:初次只宜說這些,再說怕他們接受不了,正打算起身,忽遠遠傳來一聲:

  喂,請孟先生還坐一下。

  大家一看,許大鬍子和陳辛挑著飯菜來了。原來陳辛跑回窩棚(移民的臨時房子),許行已裝好一擔撈飯,炒洋芋絲和炒酸菜也快好了。陳辛說不好了,來了一個甚麼孟軻盡說怪話。許行說,你幫我挑著飯菜一路去。

  許行走到樹下,放下擔子,和孟子客氣一番,說:

  「孟先生想餓了,吃點粗飯麼?」孟子見沒有肉,不想吃,連說不餓不餓。

  許行說,剛才陳辛說先生對我的弟子說了一大套道理,我想來奉答幾句:

  「分工一千多年以來就有的,你做這樣我做那樣,做得好又做得多,合起來交易起來,大家生活就搞得更好,這是社會發展的規律。現在你把分工改為一邊是管人的,一邊是被管的,試問沒有領主,我們種的地就不長莊稼嗎?沒有老闆,我們的鐵匠就打不出鐝頭,窯匠就燒不出盆碗嗎?

  「自然,你們也知道領主及其幫閒們,沒有做出一件有益於人民的事,害人民的事卻數不盡,於是就造出一套甚麼堯、舜、禹、後稷、伯益等鬼話,好象世界是你們這批吃飯不做事的人創造的,但是根據人類實際的經驗:樹藝五穀是不知多少年來的農民試驗出的,不是什麼後稷燒山趕野獸,開荒我們現在還這樣做,不要甚麼伯益。燒窯、打鐵、養蠶、織布、趕集,任何有益於人的事,都是人類勞動創造出來的,累積經驗逐漸進步的,這還不明白嗎?就說治水吧!現有的堤壩溝洫,沒有不是勞動人民手挖肩挑造就的。即令上古有過禹這樣一個人,曾注意過修堤築壩,但還不是千百萬個勞動者,為著生活,為著大多數人永久的生活,一鋤一挑做成功的嗎?有甚麼禹的功。至於說到仁義,更其笑話,跨在農民脖子上拉屎,以農民的血汗供自己的驕奢,以農民的性命保自己的寶座,有甚麼仁義之可言。你們這一群打主意巴結領主,戳穿一句:出賣你們壓迫與剝削農民的手段,換得領主們的寵愛。你想,仁義那有你們的份兒,如果說世界上真有仁義的話,那仁義只在我們這裡有。

  「你們說陳相背師,可以的,但從師為著求真理,找得了真理的師,應該把非真理的師拋掉。至於說陳相是漢奸,那我禁不止要回答一句:你們老夫子孔丘倒有點漢奸味。他見領主們不用他,就說要到九夷去,意思是說:你們用我,我助你們打夷狄;不用我,我就要夷狄打你們。有一次他還想帶著好勇的弟子,乘個木筏到海外去找主子啦。

  「說得太率直了,為著真理請你原諒。」

  這時孟子心裡真象兩隻吊桶,一起一落,剛才自以為勝利,一下變成敗者。但孟子畢竟是有浩然之氣的,想了一下,從容地站起來說:

  「老許,你的道理我不佩服,我一點也不讓步,因為這是我的生命線。不過今天時間不早了,滕文公還請我去赴晚會,我們改日再談 罷 !」

  孟子走了約半裡路光景,許行這一群邊吃飯,邊笑唱著:

  「自己種地自己吃,自己淘井自己喝。領主閑漢都滾蛋,上帝於我用不著。」

  孟子回到店裡,告訴弟子們今天的事,但沒提到會了許行及許行的說話。因此後來編孟子的,遺了這一段,也不可能編上這一段。不過可以想到,這樣不合實際又不合論理的話,定受到許行的反駁。

  孟子總想在滕國得志,整許行一下。但滕國太小了,幾百個人幾十輛大車的車夫和馬,幾天之後供給就有點為難了。從人的衣服、鞋子爛了,找不到補充,一個從人偷了過載棧夥計的鞋子,被夥計看見了,吵起來。孟子見不象樣,但又不能認錯,大聲說:

  「你以為我們這一群是為著偷鞋子才來到滕國的嗎?我們要在此做官管你們哩!等著瞧吧!」

  夥計自然不敢再說,但從此莊子裡的人都有點戒備,怕他們偷東西。

  孟子也知道滕文公的倉庫困難,勸他把從未收稅的新開闢土地,連許行開的在內,用井田制九分中征一分以充公用。但這些多是沒落小貴族與新興商人們招徠流亡人民開的。他們不高興孟子這樣幹,托人去滕文公處活動,說孟子的壞話。

  於是,孟子終於不得不離開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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