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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六年八月(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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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一日晴 上午至柳湜同志處談,下午參加餞別趙伯平宴。 「但願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天公降的人才本不多,被社會糟踏的又不少。此人才之所以難也。 八月二日晴 蔣機七架來炸焚劉善本等飛來飛機。重讀邊憲草,補上三條。 八月三日晴雨 起草邊區憲法,感到:是邊區憲法也是全國憲法——「邊區為主,照顧全國」。「不要太遷就外面了」,這說法有毛病。為著邊區,表現邊區特點是對的。但某些特點只是和其他地區有程度上的差別。因此為這些特點而提出的辦法,在邊區需要,在全國同樣需要。這裡無所謂遷就,也不是照顧。是現實也是理想。把邊區已經實行的寫出來,鞏固起來,是現實;但這些現實並不是都已做好,並不是很多人都懂得,「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開其源而未展其流,為指出奮鬥方向又是理想。是法律又是綱領。行政上的民主方式與方法,經濟文化等基本政策都寫上了。 憲草成功後,須在人民中首先是幹部中深入學習。 「在當時的人民生活上,有這麼一個爸爸式的權力,自然不能說是壞。但是眼前的福利,很可以使人不感覺到需要一個永久可以保障人民福利的制度,這方面說是不好的。」——費孝通語。未經過民主革命的中國,深受獨裁壓迫的中國,進步的上層分子很易自命為爸爸;人民呢?正盼望著爸爸。 理論即是說道理,各方面說來都有理是好理論,否則只是片面的理論。必須知道過去的道理: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必須探討新出的道理,因為新的事實正在發生。事實與道理是一件東西的兩面,說不出道理的事實,不是我們還不知其所以然,就是事實不對。不對,應知道其不對;不知其所以然應求知其所以然。 昨天蔣機第一批五架P47驅逐機向劉機掃射,第二批三架中一架P24轟炸機向劉機掃射轟炸約20分鐘,投炸彈十枚于王家坪後山,彈坑直徑約6—8尺,深4尺,掃射估計二千來發子彈。毀劉機外無他損失。抗戰勝利後,蔣機炸延之第一次。 記某筆記小說載某太史患惡疾,不得已假歸,有人贈句:「大風起兮眉飛揚,威加尊閫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鼻樑。」頃讀《三國演義》四十四回毛評引:「劉貢父患瘋疾,蘇子瞻戲改《大風歌》以嘲之曰:大瘋起兮眉飛揚,安得猛士兮守鼻樑。」某人只加「威加尊閫兮」一句。瘋疾應是指麻瘋。 八月四日晴 邀張李二老重核憲草,李老說據我所想得到的,已「躊躇滿志」了。 八月五日微晴下午雨 昨國仁說錢老要我為他序詩,今天草《題錢來蘇先生詩集》一文。 徐老來說,楊家嶺諸人擬對憲草研究,暫不提意見。 八月六日晴 參加西北局宣傳座談會,講各級上面鋪張浪費、下面貪污腐化現象,患者絕大多數是老幹部。 八月七日晴 祝紹周要求五師離漢南,說這裡從沒有解放區,戲得一聯: 咸陽紀劉季之功,不妨王漢。 赤壁分周郎之績,姑且借荊。 你奪了我的地區,我自然可奪你的,說客氣點借用下子。 八月八日晴 書陶行知先生追悼紀念冊: 熱愛老百姓,學習老百姓,指導老百姓,成為老百姓的教育家與革命者,受到老百姓的永遠愛戴,昭示老百姓的永遠模範。 學習理論如不從歷史事實及社會現象中去求印證,是不會瞭解的。如不從目前事實及社會現象尤其本身的經驗中去求印證,是不會能運用的。 八月九日晴午後雷雨 人類在目前好象很少是頭腦清醒的動物,不僅是講中國,全世界也如此。可是存心良善的人民只能希望和爭取光明。(《大美晚報》社論) 昨和惠中權同志談在草合作社條例前,應把合作理論檢討一下。內戰時搞合作社的文件,猶可找些。似乎是:合作目的是抵制資本家的剝削,培養人民合作的習慣。因為合作的成績不大(環境條件不具備),搞合作的學識不高,抗戰後把它忘記了。辦法可有些改變、擴展,以符合人民需要。但基本道理不能大改,改則又何必辦合作? 寫在錢來蘇先生的詩集後 新詩與舊詩,現站在歧路上: 「五十年後沒有做舊詩的了,因為不會有人懂得平仄,哪還有人做舊詩?」——一位先生這樣說。 「不會不會!方塊、單音字不廢,整齊的韻文也不會廢。革命成功,藝術文的研究當更盛,舊詩會比現在做得更好!」——一位先生又這樣說。 「我贊成新詩,不贊成舊詩;但我喜歡念舊詩,不喜歡念新詩!」——一位作家又這樣說。 你的意見怎樣? 我說:「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詠歌之。」有些事實或情感,講呢,講不完;歎氣呢,表示不出。然而幾句歌詞,可以包括無窮的事實;一聲歌調,可把深蘊在人心裡說不出的喜怒哀怨,躍然如畫。這是詠歌的可貴。新詩舊詩都應這樣,否則不能叫做詩。 做詩的人,要有熱烈的真摯的感情,不可能想像對於家庭、對於朋友、對於國家民族乃至對於景物都冷酷的人,能唱出感動人的愛人愛物的歌子。做詩的人,要有高尚的氣概和堅貞的節操,走的要是正路,說的要是真話。詐偽卑鄙沒有骨頭的人,不可能做出好詩。這又是新詩舊詩所共同的。 新詩舊詩,只是形式上的區別。從三百篇到現在,詩要能唱,要有韻;要有言外意,能感人,耐人尋味;要以少許勝人多許,不能象寫散文有多少寫多少。這個形式是不變的,變了就不是詩。但用什麼字句什麼格調來表示,那幾千年來變的多了。現所謂新詩舊詩只是:一種喜用已死去和將死去的語言寫出,又格調呆板,能欣賞的限於一部分人;一種則用現代的大眾的語言寫出,又不拘格調,能欣賞的較普遍而已。用現代的大眾的語做新詩,如不具備詩的特點:無韻又無味,誰看了就丟或看不終篇,比古董詩未必勝;做舊詩的若自辟蹊徑,卸下古裝,披上時裝,欣賞的範圍就擴展了,那不就是新詩?新是從舊裡生長出來而否定舊的某些部分;舊應向新的走去而不應局限自己。 詩要能唱:有管弦可唱,無管弦也可唱;識字的可唱,不識字也可唱。 手邊有冊《水滸傳》,翻開看看:施耐庵這位先生不僅把一百零八個好漢,寫得個個活靈活現,聽他的話,就猜得出他的名字和甚麼相貌;而且照傳中人的階級、身分、職業、文化的不同,做了一些好詩。抄如下。 「九裡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順風吹起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五臺山寺前賣酒漢子唱的——一首很好的歷史民歌,可和劉邦的大風歌、項羽的虞公歌比美。 「夏日炎炎似火燒,田中禾黍半枯焦。農夫心內如鍋煮,公子王孫把扇搖。」——白日鼠裝作賣酒農民在黃土岡唱的——比聶夷中的「鋤禾日當午」還要沉痛、幽默。 「老爺生長在江邊,不愛交遊只愛錢。昨夜靈光來趁我,臨行奪下一金磚。」——混江龍李俊唱的——「英雄不會讀詩書,只合梁山泊裡居。準備窩弓擒猛虎,安排香餌釣鼇魚。」「雖然我是潑皮身,殺賊原來不殺人。手拍胸前青豹子,眼睃船內玉麒麟。」——阮小七賺盧俊義時唱的——上三首寫出被壓迫階級被迫落草的英雄本色。 林沖是個有義氣,想對統治者盡忠而不得的人,他在朱貴酒店題的詩是: 「仗義是林沖,為人最樸忠。江湖馳譽望,京國顯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他年若得志,威震泰山東。」 宋江是吏員出身,有野心的,不同于林沖,他在潯陽樓題的西江月: 「自幼曾攻書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山邱,潛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 陽 江 口 。」 更值得提出的,施耐庵替賣唱的白玉喬做了首開場詞:「新鳥啾啾舊鳥啼,老羊嬴瘦小羊肥。人生衣食真難事,不及鴛鴦到處飛。」可謂維妙維肖。替二流子惡道飛天藥乂做首:「你在東來我在西,你無男子我無妻。我無妻時猶自可,你無男子好孤淒。」更堪噴飯。 施耐庵是新詩作家,歷來少人注意。雖然他仍限於舊的七言調,雖只在描寫各個人的身分,但詩確是好,值得人人傳誦。 民間流傳的唱本,很多七言調。隨著社會的複雜,長短句就多了。陝北民歌——《信天遊》,多是婦女們編的,隨編隨唱,調不一樣,有些確是好詩。比如: 山在水在石頭在,人家都在你不在!端起飯碗想起你,淚珠珠滴 在 碗 根 底 ! 白天裡想你崖畔上站,夜晚裡想你胡盤算! 樹葉葉落在樹根裡,挨打挨駡全是為了你! 刮一陣風下一陣雨,不知道我的人兒在哪裡! 騎白馬,掛洋槍,三哥哥吃的八路軍的糧。有心回來看姑娘,打日本就顧不上。 這比我們奉為經典的風詩,「有過之無不及。」 這裡說明我們的詩人,應該舊裡翻新,應該向人民大眾的文藝學習。 話扯得太遠了,應該回到本題。 一九四一年在延安看到錢來蘇先生,大家呼為錢老,相處六年了。錢老是個能恨能愛的人,愛民族,愛好人;恨敵人,恨壞人。愛,儘量的愛,恨也儘量的恨。他說:小時看到李秀成供詞,於是憤恨滿清,不肯應試。參加同盟會,算把滿清推翻了,因為性倔強,官場上沒他的分,有猷莫展。九一八變起,錢老棄家入關;七七變起,北平住不成了,又被日寇鐵蹄趕著度其流亡生活。滿肚皮的恨與愛,都發洩在詩上。他的詩沾滿了中國人民被日寇無人性摧殘的血和賣國漢奸法西斯匪徒摧殘的血,同時也充滿著民族正義和民族復興的勇氣。集名《孤憤草》,「憤」而曰「孤」,許是感到朋友、同僚、同鄉,象他這樣不食偽粟甘於餓死的人太少了。錢老的詩造詣很深,對於少陵、香山、劍南是寢饋了的。但他卻說:「老作詩人不值錢」;前年大病作遺言詩,中有:「恨我病在身,一策無獻替」;「我不如鄒生,無曆掛黨籍!」許是感到自己的詩,雖不愧古之作者,然值大眾革命的今天,要使詩成為大眾洪流的鼓動者,則因字句與格律之故,尚嫌不 足 罷 ! 話不能這樣說。中華民族中有正氣、有邪氣。邪氣只是一小部分,初因正氣被抑,邪氣囂張,召來滅亡之禍;現則正氣奮起,正向邪氣作總清算。錢老的行誼及其詩,是在邪氣囂張的時與空間一個正氣的突出部分。中華民族不亡,賴有這個;建立新中國,也賴有這個。他的詩,和人民抗戰的歌手,戰場決鬥的英雄,一樣是光芒萬丈的。 錢老流亡時,很難知道打坍日寇,光復中華要多久。假如歷史還是遼金元清時一樣,那末,須待百十年後,好事者搜尋遺獻,發現「有愛國詩人錢來蘇者奔走山野,窮愁以終,輯其詩得若干首」,如此而已。今則錢老親見國土光復,侵華兇手,正受國際法庭審判,而且看到人民大眾翻身,正在蓬蓬勃勃要建立一個極民主、極和平、極繁榮的新社會。「人逢喜事精神爽」,重來吧!從事詩國的翻新事業,把一部分欣賞的範圍,擴大到最大多數人的欣賞,以為人民的新事業服務。以錢老的才,假你十年,縱不能把新的詩運做到全美,至少可不讓目前新詩與舊詩站在歧路上的現象存在。 「新是從舊裡生長出來的,這個集子,值得一些新的詩人學學」。 一九四六年八月五日湖南謝覺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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