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覺哉日記·一九四三年六月(2)

一九四三年六月(2)

　　六月十一日微晴

　　看銀行檢查委員會幾份材料。

　　六月十二日晴

　　昨夜林老一特務員失槍，今天都撤換了。

　　再致徐瑞貞

　　前寫一信，想已收到。我鄉有兩詩人，一隆一嶽，《罘罳(2)草堂詩集》，小時看過，因沒有賞鑒力，記不起了。《亦檄軒詩集》現在案頭，常看看：這樣的詩人，現在已少有，將來更不易再有。不能因近代文風的改變，遂疑及舊之作者的造詣。蔗坡先生行事與其兄弟異，其得力於詩的涵養為多。在鄉言鄉，鄉之文人對這樣的詩人應有所紀念，或於其墓道立碑，或保存其亦檄軒舊址，或於其讀書處高崙庵立主，其遺集尤須多保存，備太平時的採訪——儘管其時都已不作這樣的詩。請告笏丞、鈺灼諸兄並谷謙兄弟注意如何，穀謙近不知在何處，未與通函。遠在遐荒，不能肋力殊歉。

　　益吾已有信來，只候先生信到，即將為姜四先生寫傳，定在今年寫好，當與何、王傳一併錄副奉上請改。年紀老了，萬望珍攝，並此。

　　看日人箭內亙著《元代蒙漢色目待遇考》。三階級：一蒙古、二色目、三漢人（南人），統治民族壓迫征服民族，野蠻的蒙古和「文明」的帝國主義，其凶狡是一樣。作者考證雖頗忠實而行文總有意為蒙古出脫，對華人有些侮辱的話。

　　書中引有一段《江浙行省劄文》，異民族學用通俗中文，頗似現在淪陷區日化的中文，當時怕也很少人懂得，錄如下：

　　大德八年六月，江浙行省准中書省諮：（下為中書省諮文）大德八年三月十八日奏過事內一件。台官人每（即台官人等），俺根底與文書（下為禦史台來的文書上話。俺根底，我處之意。俺根底與文書即文書到我處之意）各投下（諸王駙馬功臣的分地叫投下）各枝兒（一切的意思）分撥到的城子裡（分得的城池）。他每（等）委付達魯花赤（掌印辦事的官，只許蒙古人充當的）。有一個月日未滿，又重付一個來有（有又重委一個來的）。于內多是漢人、女真、契丹、達達（蒙古）小名裡做達魯花赤有（即有漢人、女真人、契丹人改用蒙古的小名，混充達魯花赤的）。今後各投下各枝兒裡說知，揀選蒙古人委付者。漢兒、女真、契丹、達達小名做達魯花赤的，都合草罷了有。（下又為中書省諮文）麼道這般說有（即云云等因奉此之意）。俺商量來，今後諸王駙馬各投下各枝兒裡，行與文書，他每分撥到城子裡委付達魯花赤呵，選揀蒙古人委付者。如果無蒙古人呵，揀選有根腳的色目人委付者。三年滿呵，交他依大體例替換了。若三年不滿呵，不交重委付人呵（交，似是使字之意），怎生？（是否有當的意思）奏呵。奉聖旨：那般者（就照這辦）欽此。……

　　六月十三日晴傍晚微雨

　　發冬秀信。

　　閱軍政雜誌社出版之曾胡《治兵語錄白話句解》，印得頗差，看不下去。句解不知何人作的，錯誤很多。

　　我疑這句解是「尚有補習國文及文法之必要」的「知識分子」做的，錄幾則於下：

　　序：「乃者統制鍾公有囑編精神講話之命，餘不得不有以應。」（我不能不應酬一下）

　　「其所論列多洞中窾要」（窾要是要緊的穴道，說的話多半是很緊緊的）；

　　「我同胞列校」（我列在營中的同胞）——同胞疑是同袍之誤。

　　3頁：「必至敗乃公事」（必至於敗壞你的公事）；

　　7頁：「統帥須坐定能勇敢不算本領外」（坐定是要安定穩重，統帥意志必得安定，膽氣必須勇敢）；

　　11頁：「雉之有媒」（此馬不胡亂配合，如同人婚姻必經媒人作伐一樣）；

　　全書類此很多，深感到這些同志有學習文化的必要，首先要他們自感到有學習的必要。

　　六月十四日晴

　　看馬導源編《吳梅村年譜》。

　　吳梅村臨死詩：「忍死偷生廿載餘，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債須填補，縱比鴻毛也不如。」（見池北偶考）

　　又詞（賀新郎）：萬事催華髮，論龔生天年竟夭，高名難沒。吾病難將醫藥治，耿耿心中熱血，待灑向西風殘月。剖卻心肝今置地，問華陀解我腸千結。追往事，倍淒咽，故人慷慨多奇節。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艾灸眉頭瓜噴鼻，今日須難訣絕。早患苦重來千疊。脫屣妻孥非易事，竟成一錢不值何須說。人世事，幾完缺。

　　梅村，順治十年被征到京師，十三年歸。這就是他一生之玷，清史把他列在貳臣傳。時「詔舉遺佚，薦剡交上，有習敦逼，先生控辭再四。二親流淚辨，嚴攝使就道，難傷老人意，乃扶病入都，授秘書院侍講、國子監祭酒，精銳銷耎，輒被病費能眡事。」

　　「為當年沉吟不斷」，遂「竟成一錢不值何須說」，然而為的是不能「敝屣妻孥」！

　　吳梅村新蒲綠詩：

　　白髮禪僧到講堂，衲衣錫杖拜先皇。半杯松葉長陵飯，一炷沉煙寢廟香。有恨山川空歲改，無情鶯燕又春忙。欲知遺老傷心處，月下鍾樓照萬方。

　　甲申龍去可悲哉，幾度東風長綠苔。擾擾十年陵穀變，寥寥七日道場開。剖肝義士沉滄海，嘗膽王孫葬劫灰。誰助老僧清夜哭，只應猿鶴與同哀。（二詩本集未載）

　　題梅村：枳籬茅舍掩蒼苔，乞竹分花手自栽。不好詣人貪客過，慣遲作答愛書來。閑窗聽雨攤詩卷，獨樹看雲上嘯台。桑落酒香盧橘美，釣船斜系草堂開。

　　六月十六日晴

　　日寇屠殺我同胞的記載，實在多了，看慣了也就不大動心。茲摘錄近日報上的兩段記事。

　　《血海深仇狼牙山》：……一群鬼子瘋狂地把四十多個婦女嬰孩、三個老頭子刺殺了。七十六歲的李洛鐵被敵人推下山崖，用石頭把他的腦袋打爛。……「光在那條溝我親眼看見敵人殺死五個不到十歲的小孩子，沒見到的不知有多少。」有位老太太領著兩個小孩子碰到了敵人，敵人就在地上劃了一條線，讓兩個小孩子站在前頭，老太太站在後頭，一顆子彈穿透了三條生命。一個村民帶我到大屠殺的小溝裡，很遠就聞到撲鼻的腥臭，在青色的石頭上和碧綠的野草上，佈滿了一片片紫黑的血跡。中間還放著女人的尖鞋和孩子的小衣服。（十二日《解放日報》）

　　《清區河控訴敵暴行》：……廣饒北部數百逃難人民，被敵當肉靶射擊，死傷數十名。其中十余個同胞，被敵寇挨個自高處擲落，腦漿進裂，藉以取樂。另有村民數人，被敵以刺刀在腹部刺通數洞，灌以涼水，然後敵人以足踩之，血水進濺，痛苦號叫而死。在另一村則逼我同胞入一窪地，四周放火燒草，活活燒死。尤其可恨者敵在海邊將我千余同胞（中有數十青年學生），悉數驅入海中，然後以機槍、大炮猛射，頓時血海紅波，慘不忍睹。（十五日《解放日報》）

　　看晉察冀第一屆參議會彙刊，政府報告中關於司法原則：

　　1.司法工作是政權工作的一部分，矯正以往所謂司法獨立脫離政治領導之弊。

　　2.司法工作的中心任務是保證政府各種政策之執行，保護抗日各階層人民的利益，對漢奸、盜匪及違犯法令者予以裁判。

　　3.法官必須依靠民意，依靠調查研究的材料進行審判，矯正以往法官坐在家裡死啃條文的慣習。

　　4.對犯人用感化教育政策，反對報復主義。

　　除第四條外，其餘三條尤其第三條陝甘寧邊區司法機關做得很差。

　　六月十八日上午微晴午後下了一場雨

　　鄧寶珊……見過。鄧自榆林往重慶，據談甘南民變，蔓及六、七縣。肇事是一個四、五百戶的村子，因反抗抽丁派款而起。又談伊盟事變是陳長捷不瞭解情況所激起，現軍事行動雖告一段落，但事情並未解決。這些人闖下禍了，想造謠說是八路軍鼓動的，以求卸責。

　　六月十九日陰

　　往交際處會鄧。

　　看相的有「同田貫日氣甲由申」語，上四字好相，下四字壞相。同田是福相，貫字武將相，日字短小精悍相，氣字有點歪，甲字頭大腳小，由字上小下大，申字兩頭小中間大，都非好相。其實形相與榮養教育有關，也即和階級有關。

　　綏遠某地挖煤人稱「窯黑子」，不穿衣服，遍身黑，只見眼動。某知縣見到問紳士：這種窯黑子一窩可下多少？他以為是一種非人的動物。我在長征看到川貴的「艱人」（艱雞子），深感世界上名為人而沒有嘗到人味的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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