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覺哉日記·一九四三年五月(3)

一九四三年五月(3)

　　五月二十一日晴

　　湖南馬變的十六周年。

　　文化人下鄉，吸收了很多方言，不止字句變了，文的組織也有些新樣。普通話與大眾語不同。普通話到處聽得懂，如北京話；大眾語應是儘量吸收方言，一面深入群眾，一面豐富語彙，造成新的普通話。《解放日報》關於生產的文字，已有不少新的。

　　綏德延川二鄉張家圪嶗張滿忠向後生們挑戰書：

　　我雖然是個六十一歲的老漢，但作務莊稼我還不服氣青年；憑著我五十年勞動的經驗，我滿有信心和你們比賽三年。

　　我有甚麼本領敢這樣自信呢？

　　一、「我能苦幹拉長幹」：兩半夜不睡覺，一刻鐘也不閑，別人一坰多打五升糧（細糧），我打一鬥不慌忙。

　　二、「全靠我巧安排」：用糜子圍城牆，防止排黃牛牛傷高粱。陽背地調整清，早遲田分得明。

　　三、「把地當兒子來撈藝」：土翻六尺深，草鋤六次多，拍岸、搖崖、挖窖，打壩……。一塊地都不讓他瞎。

　　紡織、植棉、副業生產，我另有計劃。

　　如果你們敢應戰，信交報社給我轉。今年七月底，讓人來參觀，我招待你們吃白麵。

　　張滿忠

　　兩半夜：即前半夜人家回家休息，他還在地裡，後半夜別人正熟睡，他又上地裡去了。

　　張家圪嶗村民公約

　　一、全村人，勤生產，豐衣足食，生活美滿。

　　二、不吃煙、不賭錢，人人務正，沒個懶漢。

　　三、不吵嘴，不撕鬥，鄰里和睦，互相親善。

　　四、多上糞，仔細摟，人畜變工，大家方便。

　　五、秋地翻，鋤四遍，龍口奪食，搶收夏田。

　　六、婆姨們，多紡線，不買布匹，自織自穿。

　　七、多栽樹，多植棉，禾苗樹木，不許遭踐。

　　八、識字班，好好辦，不誤生產，又把書念。

　　九、抗工屬，優待遍，吃的又飽，穿的又暖。

　　十、公家事，認真幹，公糧公款，交納在先。

　　十一、生產事，議員管，服從檢查，接受意見。

　　十二、好公約，要實現，誰不遵守，大家懲辦。

　　上兩條，是下鄉的知識分子幫助搞的，但通過了農民，能講能聽。一面輸進了些新的字彙如——經驗、信心、檢查、優待……補農民口語的不足；一面改造專為上層分子用的文體，且使內容豐富起來。

　　二十二、三、四、五日開學習總結討論會，主要是某些受陷害同志的坦白反省。二十六日停會。

　　馬變回憶

　　十六年了。那時多麼幼稚！現在並不就不幼稚了，因此寫寫也不為無益。明明的事看不見。一九二七年一、二、三月，我黨和國民黨的軍政矛盾已很緊張了。唐生智下的某某長說：「要就是我們走，C.P來幹，要就是C.P走，我們來幹。象現在的情況是維持不下去的。」馬變的前幾天，長沙城的軍隊已堆沙包，準備巷戰。而我們一點沒看見，甚至那晚我聽党的負責人說：情形已好轉了，理由是北伐軍打了勝仗（這理由沒人想得通的）。那時正是十一點鐘，我剛出門，就碰了軍隊放槍，去打農民協會和總工會。街上不能走，匆忙走入一小攤裡，擺攤的是位老人，他說：「你為什麼這晚還在街上走？你不知道一點風聲嗎？又是換朝了，好！你就在此住下！」我深愧我們的政治眼光，趕不上這位擺攤老者。

　　不知道鬥爭要力也要術。党沒有正規武裝，党領導的農民協會，已把各縣的團防武裝取到手，但黨硬不要，要交給所謂正紳；農民協會自發的勢力有的已能控制農村，我們說是過火，把農協最積極的人押起；大官無法取得，小官如縣長、局長之類，需要我們做，而我們說「共產黨清高的，不做官」。但是另一方面，在政治上卻不惜得罪人，硬要行自己的。對於人——反動的人，不知把弱者拉到自己方面來，或使之中立，反而專揀弱者打，如打雷鑄寰，打左派，打熊夢飛，打袁家普，殺葉德輝等，使自己孤立。既無兵力，又無陣容。

　　已流了血還在等著。馬變後我們總希望轉圈。馬變翌日，我變姓名躲在長沙東鄉鄭某家，約兩個月，党來信要我回長：唐生智回來了，說唐在武漢表示還不壞，準備我出面和唐接頭。唐回幾天，我們有人去接洽，回說：「C.P暫不要來問，現政策還未定，定了會找你們的。」過幾天，大殺人了。我們的幼稚竟至於此。無計劃各走各的。二十日晚我接到電話，讓我走，為什麼要走，走向何處，走了怎麼辦，均問不出。我因做公開工作，那幾天很忙，情況不知道。當初自己決定，「等槍響才走」。理由是如果槍不響，走了無面回來。二十一日國民黨黨校開學，我是秘書長，實際代理校長，請了很多客，排場很大，主人不去哪行？及去，羅邁同志也來了，又接到新任書記郭亮同志信說，我們照常工作。馬變出乎意料之中（二十日前），又出乎意料之外（二十一日）。後來我遇到常德一位負責同志，深怪當時省委沒有點消息給他們，不知當時省委自身走得很亂，何況外縣。那時我是很模糊的。

　　傳隴南一帶民變聚眾至七、八萬人，貴州有二十多縣民變，蔣親去鎮壓。民變口號：「官逼民反不得不反，若要不反，免丁免款。」

　　五月二十六日陰爾後驟雨片刻

　　閱《中國通史簡編》中冊，宋、明亡國的經驗——對內不對外。

　　漢奸金之俊十不從論：男從女不從，生從死不從，陽從陰不從，官從隸不從，老從少不從，儒從釋道不從，娼從優伶不從，仕官從婚姻不從，國號從官號不從，役稅從言語、文字不從。

　　滿族人口最多不過六十萬。

　　聖朝特旨試賢良，一隊夷齊下首陽。家裡安排新雀頂，腹中打點舊文章。當年深自慚周粟，今日翻思吃國糧。非是一朝忽改節，西山薇蕨已精光。

　　通篇說是順治二年開科譏應試秀才的詩。若是譏博學弘詞科更合式些。民國初年遺老應袁氏召，也有用此詩刺之的。

　　「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有人做剃頭詩：聞道頭堪剃，何人不剃頭。有頭皆可剃，無剃不成頭，剃自由他剃，頭還是我頭。請看剃頭者，人亦剃其頭。

　　馬士英說：「清兵來，還好商量和議；左良玉來，他們做大官，我君臣還得活嗎？」陳群（當上海市長時）說：「帝國主義來我等還有飯吃；共產黨來，我等只有死路。」抗戰初江西土豪說：「抗日失敗天下是日本的；勝利天下是共產黨的，我們總沒有路。」慈禧後說：「寧贈友邦，不與家奴。」某某說：「攘外必先安內」，「防共抗日並重」，「防共第一、抗日第二」。統治階級心理，自古一樣。

　　得共產國際宣佈解散消息（十五日決議，二十二日在《真理報》宣佈）

　　五月二十七日晴

　　范亭來信，有見到語，錄下。

　　兩次手示及新詩，均已收到。敬讀之後，收而藏之，革命的人，革命的事，革命的詩，誠如至寶。過去三十餘年對於保存同志的手澤，太不注意，因此對革命歷史材料，遺失太多，殊為憾事。今後當注意此點。我擬再到南泥過夏，肺病人不易得此環境，未知你與林老能否抽暇小住幾時，甚盼。上次劉少奇同志來談起人性問題，他說人有自然性與社會性，對我啟發頗大，因此我想陽明的四句結論：「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為惡是格物。」去年我在棗園時，把他的後兩句改為「知善知惡須格物，為善去惡要革命。」讀了整風文件之後，覺得這兩句依然空洞，還不出唯心論的範圍，現又改為這樣四句請你一證並質之林老：「無善無惡是本體，有善有惡階級性，知善知惡看立場，為善去惡要革命。」意思是說人性本來無善惡，善惡是由階級性產生的。只有站在無產階級立場上才能認清楚真正的是非善惡，為善去惡必須用革命的方法與手段，改造社會只有個人的修養與改造是不成功的；試看千古多少英雄豪傑仁人志士，哪個不是為惡社會所打碎，所以非革命不可。而革命必須依靠真正革命的大政黨，又非個人所能成就。至於少奇同志所說自然性與社會性，食與色是動物的共性，也可說是自然性。知與能是人類特有的性，由文字與工具之發展而發展。毛主席所提的教育與生產，是發揮人的特性（社會性），而同時當然也解決了食與色的問題。人類的全面性就是「食色知能」，我們的革命鬥爭，就是發揮人的全面性。區區想法貿之高明，見面時再為暢談。

　　範亭手上五月二十日

　　複書

　　范亭同志：

　　來書四語，可以書紳。

　　善惡，從靜上看，各階級有各階級的善惡；從動上看，後起階級的善惡比過去階級的所謂善惡進步。就是在同一階級，對善惡的認識，也日在發展前進。善惡建築在物質上，同時它不是絕對的，只能說逐漸接近於真善真惡。

　　為善去惡，不是「斗室修養」所能得到，而在於實際鬥爭。由鬥爭獲得知識，即由鬥爭獲得修養。分析事物，臨大節，衝破危險，老同志總比新同志強，原因就是老同志經過風浪，有知識——實際鬥爭鍛煉出的知識。鬥爭的對象是自然，是階級，同時也是內在的。由於對外的鬥爭發見自身的弱點，由於克服（也是鬥爭）自身的弱點而取得鬥爭的勝利。鬥爭不斷前進，所謂為善去惡也不斷前進。

　　年老多病的人，能于此用功，精神上不斷得到新活素，對身體不無益處，即不能大的卻病延年。

　　下午參加延屬縣書聯席會，各縣生產工作檢查。

　　延川生產計劃要早點提出；形式地規定數字，改良農作方法少；起作用的是鄉計劃。家戶生產計劃要每家都寫一份貼壁上，一份存鄉上，不可能，沒幹部去幫助，不瞭解情狀，農民駭怕不肯聽講，時間有限。

　　如某村計劃設兩廁所，實則已經設了。某家只一坰荒地，派他開兩坰。二流子生產計劃定要做，中等人家計劃要抓緊。中等人怕種多出得多，不放心。又抓得緊可多種一、二坰，不緊就少種。富農自知道計劃，也許比你計劃的還高。計劃立了要檢查，否則等於不訂。

　　勞動英雄郝福收麥時，即揀出種子用麻油浸了，曬一、二個月用瓦罐封收。老麻子苗「打卡」、「去頂」，勞動強度高，一人種四十八坰地。易接受新經驗，老麻子打卡是學來的，今年又種了狼尾穀。黑玉香（女）紡六十多斤花。郝福獎一條牛。黑玉香獎後，發現比黑更好的婆姨——年紡八十多斤花、織二百多丈布，沒有獎。原來標準定的太低。郝福女兒死了，說是縣長到他家「燒死了」。競賽要變成群眾的，代定條件無益。

　　春耕時劄工變工只有荒地地方需要。延屬劄工四十隊，禹居區占十九隊，延川只禹居、雲遠、永平三區有荒地。變工一樣。

　　改造二流子。第一次定二流子爭得很，第二次開二流子訓練班，第三次定生產計劃找保人，第四次檢查。延川男二流子四百二十五，女三十七，改好了的一百九十七，跑了三十五，全沒改的五十七。清澗宣佈不與二流子發生經濟關係，公家不保障，婆姨好的，把經濟權交婆姨。

　　植棉計劃四萬畝，完成一萬三千六百六十坰。

　　開荒計劃一萬三千六百一十六畝，已開八千三百九十七坰半。「『斬荒』比斬糧食強」（屯聚意），所以不出租不行，當地只有荒地三年不能收地的慣例。

　　遷移的，遷在本縣二百三十八家，出縣三百七十三家，多回了警區。原因：三家已滿；警區或其他區負擔輕，老戶壓新戶，謠言代金將多。

　　棉貸條件。一、有宜種棉地；二、有勞動力；三、一定種棉。大抵是中戶。最高千五百，最低三百。也有平分的收回了。

　　廁所：只百分之二十有廁所，訂沒廁所的要成立四分之一。完成三千六百一十個。每個廁所可產肥四十裝，上七坰地，每坰增產糧二鬥。

　　五月三十日五卅慘案十八周年晴

　　連日參加延屬縣書聯會，覺疲倦，今天未去。放兒等來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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