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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二年十月


  十月一日晴

  未外出,夜閱《試驗論理學》。

  接昂宇付來縣議員提議讀經案文,當寄與《大公報》。

  十月二日晴

  《大公報》已將寧鄉讀經案登報,一併加以讚語,讀之令人捧腹。午後作「甯鄉聖人之徒的內容大披露」的開心話一首。

  十月三日晴

  上午教職員聯合會到會約七八十人,旋分途向政務廳榷運局坐索,政務廳長吳景鴻言能力薄弱,不能負責。榷運局長鄒序彬未見,毫無結果。

  叔衡已回。

  十月五日舊曆中秋微 晴

  上午草《地方教育的障礙——寧鄉縣議會之讀經案》一首。

  甯鄉聖人之徒的內容

  「訪前朝之古跡,蕩灰燼為煙雲;□先聖之宮牆,鞠文明為茂草。典章法律,藐若弁髦;道德文章,嗤為臭腐。禮崩樂壞,地老天荒;四維不張,六經高束……文體變白話,誤盡青年;天足裹以紅綾,傷哉弱女。國將不國,安化奚安」。這是安化縣自治會的宣言書。

  「為山數語,洵自由之真詮;思齊一言,實平等之原則。萃生徒三千,七十子合群孰盛於斯;寓褒貶二百四十年,參議實基於此。

  「凡近人之學說,皆先聖之唾餘……從此聖教昌明,接十六字危微之旨,尤願列強效法,開千百年禮義之風」。這是沅江縣知事為聖道講演團出的告示。

  「新思潮就是社會主義、過激主義、互助主義……這些主義是德國人敗了仗向各國宣傳的,以為我國雖然敗了,你們也莫想過安靜日子,果然各國的人都信了……新思潮的意義,就是共產公妻,你們主張新思潮的人應當先拿出產來共,拿出妻來公,做個模範,何得只想共別人的產,公別人的妻咧!……」這是某社出的《新思潮白話討論》的話。

  我們當小學教師的人,終日忙著上課改成績,得了這類新聞就不覺笑逐顏開,精神為之一振。當這聖人之徒的消息沉寂已久的時候,寧鄉縣議會忽然霹靂一聲,提出讀經議案,看了那典則矞皇的文章,腦筋裡頓起聯想作用,上列各則一齊明白底泛現出來,甯鄉議員諸君,益我記憶不淺。

  我是個寧鄉人,很知道寧鄉教育界被聖人之徒嫉視已久,但教育界實沒有對不住社會的事,且沒在那裡開罪聖人之徒,為什麼聖人之徒這樣的不肯原諒?去年教育會開常年大會,有位聖人之徒提出:「三無學說現在尚不適用,三無黨徒不可令居教育重要位置案」。會員都莫明其妙,請提案人說明三無學說到底是什麼學說?三無黨徒又是什麼樣的人?提案人瞠目不知所對,那位守古信古聖人之徒的會長連忙說:算了罷。一件公案糊塗過去。那時,我很納悶,再三探詢,沒有哪個對於三無二字下得確解的,怕算也是性與天道不可而聞咧!

  好,陶議員的提案不明明說「提倡無政府、無家庭、無宗教者流」嗎?這不是三無嗎?幾年的啞謎子一朝打破,其快可知。聖人之徒坐擁百城,博通中外,他家中藏有康有為《游歐記》、陳煥章《經世報》,並藏有海內外並無第二本的《仇孝論》、《討父會章程》,不自珍秘與三無學說一齊出而問世,並且沒有「版權所有,翻印必究」的聲明,聖人之徒到底不同流俗。

  甯鄉聖人的主張,屈抑已久。前年余聯輝做甯鄉知事,余是極力依附聖人之徒的,要各校讀小學韻語。那些非聖人之徒的學校,居然同他打官腔,說部令沒有,我們不讀。上年左知事以「提倡非孝導淫的學說」的罪案,撤辦勸學所長文懷亮,可是還沒提到讀經。今年六月,有位聖人之徒之徒的前某省議員特自回縣整頓學說,查禁三無學說。這回提案陶議員也說非把三無學說禁革,學校不如不辦的好,結果把幾個非聖人之徒,他們所認為三無黨徒的辦學人員趕掉。可是渠們雖被三無罪名,到底不知三無為何事,到現在聖人之徒才把這爰書宣佈,雖屬聖人之徒的得意之筆,但也有點象「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了。

  當這學衰道微的時候,這類有典有則的文章不可多得。我們當與上列各篇藏之名山,傳之其人,而獲教已倦的康有為、陳煥章,或可因此引起興會,重振旗鼓,俾聖教復興,那末甯鄉聖人之功不在禹下。

  最後,我奉勸非聖人之徒被三無嫌疑的諸君,從此得了三無真諦,應當向議會諸聖人之徒表示十二分敬意。

  十月八日微 晴

  上午十時至修業中學校看運動會(在中學部),沒什麼出色;午後一時至修業小學部參觀成績,倒還可以。三時至教育會聽章士釗先生講演,題為:《文化運動與農村改造》。

  地方教育之障礙——寧鄉縣議會之讀經案

  甯鄉縣議會諸聖人之徒之讀經議案,盾君見心君之批贊已窮極嬉笑怒駡之致,餘謂茲事關係重大,至少亦影響於鄉村教育之實施。因而吾湘民治不能發展,蓋若輩背謬之見,乃社會因襲而來,中于人心業已深固;若輩又皆鬚眉皓白,或曾肩一職、青一矜,舊社會對之有多少之信仰,當此一般人感受新思潮之時日與分量均甚淺短之時——鄉村尤甚為害之烈,殆類狂風之摧弱芽。故余甚願熱心教育人士注意及此,以誠懇討論之態度,以醒若輩之迷夢,導全民於正軌也。

  經書之關係吾國文化本不待言,其待今後學者之整理與闡發,亦為盡人所承認。不過甯鄉聖人是否為經明行修之聖人,尚屬疑問。觀其議案要不過為鄉里聖人而已,故餘且卑之無甚高論——不與講經,只就其所謂正人心者以祛其惑。

  鄉里聖人不出戶庭,最近之學術潮流,當然鮮所接觸,故亦不必多所徵引,其最足惱鄉里聖人之心者大要。

  (一)為婚姻自由:在只認夫妻僅有性欲關係者言,自然聯想至「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放蕩;不知婚姻為子女切身之事,經書雖有必告父母之言,卻無必須父母包辦之訓。今之男女或則犧牲畢生幸福,或則怨殺亡身,何莫非婚姻制度不良之所致,鄉里聖人等亦猶人情者當亦不無此感。

  (二)為小家庭制:清人李紱著《別籍異財議》,痛論大家庭,利則互爭,勞則互諉之害,而以別籍異財為保全親愛,發展生計惟一之途,即世所傳張公百忍垂為美談,夫相忍以為家,而至於百,其家事之壞已可概見。今世所盛倡之一夫一妻小家庭制,為發展個人能力計,為促進經濟現象計,為維護骨肉恩誼計,實無有逾於此者。至若疑此為有戾于積穀防饑、養子防老之義,不知旨甘溫清,決不至因子女生計獨立而有所妨礙,正以子女能生計獨立,而旨甘溫清之所以得孝養之忱者,將因餘裕而益篤。吾不知甯鄉聖人內行果何如者,竊恐其未必有以過乎食之人也。

  (三)為社會主義:近來研究社會主義者誠有其人,但實施之時期與方法,則為未易解答之問題,要知此乃社會經濟之自然現象,非人力所得遏抑,而亦自古以來無日不在研究中之問題,非今人所突創。甯鄉聖人試回誦孔子「不患貧而患不均」,孟子勸滕行井田之語,就知已含有多少社會主義之色彩,此理甚深,姑不具論。

  上列各義,欲引伸之,更僕難盡。余讀甯鄉聖人之議案,而難究其意,至少當有此三種誤解,故約略及之。

  更有正告甯鄉聖人者,應知現在人心不正,大者如軍閥殘暴,政客陰詭,小者如潰兵焚掠,土匪橫行,介其中者則有如各地土豪富紳奸商,吾意其人大抵年在三十以上,都曾誦習論孟,崇拜孔周,甚者且經過「聖人論……而在於……之生活」,彼曾讀經而無救其為惡也,非經之不善,實讀經之不宜於普通教育,有以致之。晚近談新思潮之人,為甯鄉聖人所視為仇孝討父者,以餘觀之,則其性情之真摯,魄力之偉大,實有非舊人物所能望者,即稽其內行亦鮮有愧(當然也有例外),此心同,此理同,彼以不情之詞——仇孝討父——推測者亦只暴露其本人天性之薄而已矣。

  抑吾更為甯鄉聖人惜者,議案全文固多可謂為局外揣測,莫明真相,可置諸不論不議之列。惟雲倡無政府、無家庭、無宗教者流,著有仇孝論,設立討父會,言之鑿鑿,准諸王制……以疑眾者殺之例,甯鄉聖人恐難逃魯相少正卯之誅。即以現制論,當此戒嚴時,該甯鄉聖人身為人民代表,竟敢造謠惑眾,希圖破壞,亦不免咎有攸歸也。小偷亂党,有犯必懲,以若所為,大則釀鄉愚仇學之禍——張敬堯提倡敬神,遂有火燒長沙師範之事——小亦予社會以排沮志士,阻撓教育之口實。一犬吠影,百犬吠聲,始作俑者其無後,甯鄉聖人之肉其足食耶。……

  十月十日晴

  學生遊街作言論、出版、集會、結社三大自由的請願,參與的人頗多,餘謂這都已規定於憲法,從前約法上有「依法律」三字,所以政府得制定治安警察條例出版法……種種,以打消約法上之所規定,現在省憲明明說人民在不抵觸刑法之範圍內有……之自由是前項條例……已於省憲公佈時失其效力,這又何待於請願?政府斷不敢說違憲的話,並且要說:我已實行,沒干涉你們的自由,所以我說今天的請願未免太滑稽了。

  現在非裁兵無論什麼事都不能做,裁兵的確是件難事,但是當局沒有裁兵的願望,因為兵即是他們的飯碗,所以就說出些剿匪禦侮及裁後難安插,裁時沒餉發的話,來稽延時日。這件事——裁兵——人民(受害者)同長官(受利者)立於利害反對的地位。去年國慶日裁兵運動至發兵打學生的事,當局不予制裁,明是縱容兵士,使人民不敢容易再說打破他們飯碗的話,要曉得群眾示威的武器,就是要當局不想從人民所願,而又不敢不從人民所願。今天應當繼續做去年的裁兵運動,並且當省憲公佈後尤其好做,乃因怕兵打學生,不敢再說裁兵的話,未免太暴露群眾的弱點了。

  下午至瑾玎處。瑾玎近與許多女學生為舊詩的唱和,都是稻田的,稻田那種古典式的教育,誤人真不淺。

  接辰州電報一紙,我想辰州方面實沒有熟人,急譯出,是轉果雅的,有「鑫特複」字,也不知何人。電中所言,亦不明為何事。詢果雅已不在城,只好托人轉達罷了。

  今天領薪四十元,解與叔衡。

  十月十一日晴

  欽典又寄來武高半月刊。

  十月十二日晴

  接昂宇信並議會關於教育議決案一束。當即刪節寄抱一。

  致昂宇

  議會笑話許多,實也用不著笑他,變嬗之交,當然有此現象,我們只應對於「改造」二字加以精深的注意:

  (一)改造的意義:改造本不容易,改造幾千年流下的根性尤其不容易。我們說要改造,應問改造是為什麼?舊的倫理觀念、經濟觀念、學術觀念、社會組織觀念,是否在現在及將來有一部分保留或調融之價值,不能保留調融,其不能之點又何在?新的種種觀念的建設應如何著手?如何完成?都要有徹底的研究。否則口稱改造,實不知被改造的何點,所改造的何在。如從前改八股為策論、改科舉為學堂、改文言為白話、改皇帝為總統……其實那一點是真的。從前維新的人,現在多變為頑固,這不是他退化,乃是他維新的時候就是盲從,沒有什麼覺悟的原故。「吾聞出幽谷而遷喬木,未聞下喬木而入幽谷者」。章士釗說:「本沒有文化運動,那裡有文化運動的失敗」。我只愧吾輩沒有被舊黨嫉視的資格,因為吾輩尚不算瞭解改造的意義,否則一是進化的,一是落伍的,一是方生的,一是將死的。孟德斯鳩曰:「守舊者欲舍生以殉古,作新者犯眾難以開今,此人道最貴之現形」。李卓吾曰:「今若索豪傑之士于鄉人皆好之中,是猶釣魚于井,胡可得也。豪傑之士決非鄉人之所好,而鄉人之中亦決不生豪傑,是故井蛙不可語以海,夏蟲不可說以冰,鶯鳩不可與談天理,曲士不可與語至道也」。故吾輩苟對一種偶起的現象,不察其由而頓灰心悲觀——議會現象,宜其如此,雲校現象亦自有由,吾輩不能抗之惡流,而以責之無知之小學生,毋亦顛也——是由未知改造之可貴,亦即沒研究改造真意義的所在,所以致此。

  (二)改造的途徑:不外:1.社會運動;2.政治運動。安那其與布爾塞維克兩派爭論只此一點,我謂我們一方應為點滴的改造,使新分子力量增多,面積增廣。一方又應使此方新之勢力集中一點——奪取政權。不得政權無論若何奮力,終不免為有所憑藉之舊派一掃而空。但是不同時向社會各方面宣傳、組織,欲憑空使政權入手行其所志,亦為不可實現的事。不過,要知道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即以我縣講,預有計劃及實質的新倡導甚短淺,又屢向舊黨挑戰,失敗固無足奇;初生之犢不畏虎,及其茁壯,當自抎抎。又要知道這不是一手一足之烈的事,向何方面種因,即有何方面結果。只要歷程的集點相同,不要管他自何地出發。

  (三)改造的進行:我們的大毛病——也許是中國人的大毛病,就是調和、遷就,剪髮要留辮兜子,放足要做成條子形。近來講辮兜子、條子式的新文化家到處都是。推究其所以要調和、遷就的原因,不外:一、不徹底。對於應改造之點不能洞察其過去、將來之利害,本來他的思想是隨環境為轉移,故反以調和、遷就為得計。二、怕失敗。新舊相逢,自然起事實上之衝突,不勝必敗,調和、遷就可以陷現狀於不勝不敗之中,因此起化合作用或中和作用,成一種非新非舊之物。或竟因完全失敗,社會反向退至若干步遠。要知改造者與被改造者絕對無並存之理,妥協主義的誤事,其例蓋不可勝數也。

  說了這多,知道我們應自責的:一、學問上之無把握,隨詢那一位,怕都說不出所以然來。二、因沒把握。所以也定不出應向那方面走。三、意志不堅強。前回讓步,可見淩波去職是受舊道德的薰陶,不是革新家態度——也許他們夠不上革新家。

  學校風潮不外二因:一、是受急切的刺激。二、是為旁人利用。完全革新而起的運動,無論小學校沒有,中等以上的學校怕也不易發現,況辦事以手法預防,何至不為軟化,這與你們教育的成績無關。雲校在省學生,頗有幾個可靠的,他們腦袋是天天在那裡把組織改造,不是小學畢業即能如此。

  我也是個七牽八扯不能上改造正路的人,偶寫些話同你討論,以打掃你心上的灰,未識縣裡同人以為何如,夢四或者看見不至發狂了,還是告訴他。我已把「羽賓」二字介紹抱一,試直接通兩回信看!

  十月十五日

  昨日下午至叔衡處,談至七時才返校。

  李生敦宗日記有「一擘成光國,三孱不滿隅」語,初疑其誤,後查系黃庭堅詩「匹士能光國,三孱不滿隅」。語出《晏子春秋》「五子不滿隅,一子可滿堂」(4),謂孱弱者雖多,無用也。

  十月二十日雨

  今日為陰曆九月初一日,船山先生三百〇五年紀念日,上午偕恥迂、遠視、一凡赴祭,同時開會商議(一)仇總理辭職,一致挽留。(二)社長姜濟寰辭職,代理社長方維夏亦不常到社,當推定何叔衡為社長。(三)上自修大學的預算的呈文。午後至惟楚,晤王二公,談蔗四公之妾議嫁徐某事,略詢得原委。夜發信谷謙(谷信託調查徐某)。

  發信昂宇,囑繼續擔任通信事務。

  楊懷中先生三不勸:(一)不勸人送子弟讀書。(二)不勸寡婦守節。(三)不勸兄弟共財。

  十月二十三日陰

  恥迂強我作代人壽師詩,雙壽;卻之不得,勉成二律:

  眉間黃氣壓山僧,杖履飄然意興增。老有文章共歲月,世疑風骨過崚嶒。八州書局隨司馬,千里扁舟學季鷹。桃李初榮公正健,霞觴爭上酒如澠。

  爭識襄陽龐德公,耆年夫婦貌猶童。同尋松菊歸來後,為理琴書笑語中。一代德門占壽曜,百年清福讓詩翁。商山芝與安期棗,一律將來入藥籠。

  十月二十六日晴

  昨天羽階來此。羽階喪其長子,年二十二能耕田治家。人家多一子即多一重負擔,羽階失一子,則生計頓起恐慌雲。

  叔衡電語有魯葉等發起恢復甯中雲。

  閱《藏暉室劄記》,摘錄:

  「……徐步上山,立鐵橋上,下視橋下瀑泉,澎騰飛鳴,忽然有感。念老子以水喻不爭,大有至理,『上善莫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又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又曰『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不觀橋下之水乎,今吾所見二百尺之深谷,數裡之長湍,皆水之力也。……友人某君謂『老子亦是亦非,其知水之莫之能勝是也。其為(5)水為至柔則非也。水之能勝物,在其大力,不在其柔』。」

  「安吉爾曰:『今日之事,責在少年。中年以上人,其氣已暮,不可與謀大事,苟安而已。公等少年,不可不自勉也。』美國大發明家愛迪生常言:『所謂奇才者,其中百分之一得諸神來。百分之九十九得諸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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