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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唐,我對不住你(3)


  老店哪站得起來呢!他用一隻胳膊撐著破席,蠻想咬牙直起身子,可那身子早已不聽他使喚了。我只好過去扶了他一把。然後,他一拐一瘸地跟著我們走回來。

  我們組一致同意應當讓老唐養養傷。收了押之後,當天沒再為他開會。老虎挨了這麼一頓揍,也真該讓他將息一下。

  過了幾天老唐開腔了。他似乎忽然想通了,主動提出要交代。

  他先交代的幾筆都是與出版科同志有關的。可是一讓他交代時間、地點,他就又張口結舌了。

  後來他學了乖。每逢交代什麼款子,都有年月日以及地點——老唐對北京地理不熟,所以不是西單什麼飯館,就是中山公園。數目也都不算大。

  我們組把戰果報上去,也開始受到了表揚。同時,上邊還提醒我們:同兄弟組相比,我們還很落後;要乘勝直追,不可麻痹大意,放鬆鬥志。

  每當我們走過張貼出來的戰果統計表的時候,看到上面居然也有了我們組,就覺得口號沒白喊,心機沒白費,總算打出了老虎。

  不用說,由於老唐這麼坦白,這麼合作,我們對他也不再吹鬍子瞪眼睛了。他開了竅,大家的日子都好過起來。

  只是這數字和特號老虎還有很大距離。照印刷廠的年收支情況,他也還得努把力。

  因此,每回從樓後押他到小組來「過堂」,總要經過前廳和兩道樓梯,一路牆上都貼著大字標語和鬥爭的喜報。他很可能已經摸索出我們需要的最起碼的數字了。

  也許是為了減少或縮短他自己的痛苦,他就也竭力幫我們湊。這樣,每次會結束前,他從不「關門」,總說:「讓我好好再想想。」

  他大概也渴望早些湊足數目,早些結束他這段痛苦的日子。就這一點來說,我們是有同感的。

  有一回,他吞吞吐吐地說:「我有個老戰友……」我們立即追問起:「老戰友怎樣啦?」「他是搞裝訂的。」我們意識到新的戰果就要到手,就來個趁熱打鐵,追問下去。他吞吞吐吐地說:「我給了他……」負責記錄的組員趕忙打開了筆記本,並且追問:「多少?」

  他說了個不小的數目。

  於是,我們要了兩輛吉普,就押著老唐來到西直門大街一條小死胡同口上。路太窄,車開不進去,就在胡同口外邊下來。組員們押著老唐,我們兩個組長就去拍那家的門,門上紅地黑字寫著:「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

  那可是草木皆兵的年月。老唐的這位老戰友一看後邊還跟著在押的老唐,大概就猜出是怎麼回事了。他愣了一響,悟出這是來跟自己對質的,就咕咚一聲朝老唐下了跪,邊作揖叩頭邊哀求說:「我的老哥,俺們一家八口,老的老,小的小。請你高抬貴手,別害我吧!」

  他邊說邊刷刷地掉著眼淚。

  老唐是個軟心腸人,這情景顯然觸動了老唐的惻隱之心。他咽了口吐沫,小聲對我們說:「我記不清啦!」

  想必老唐只顧湊數目了,卻沒料到還有對質這一實事求是的舉動。

  連開吉普的司機一路都在駕著老唐「不是東西」。我們組在撲空之後,更是氣憤,甚至警告老唐:今後交代什麼,都得這麼對質,他不用想蒙混過關。

  老虎與打虎者之間關係緩和了一段之後,現在又緊張起來。我們雖沒動手打他,可是每次開會總一副劍拔弩張的樣子,非要他交代個水落石出不可。

  不管我們怎樣拍桌子追問,老店又恢復了最初那一問三不知的頑抗了。這時,性急的團員就厲聲對他說:

  「老唐,你再不交代,就還把你押回你們那印刷廠去!」

  這聲恫嚇可真奏了效。

  經過一天的反省,第二天老唐又開口了。他說,他貪污的錢沒分給誰。他都買了銀元啦!

  「銀元在哪兒?」

  「俺埋在徐州城外頭的柳樹底下啦。」

  這倒也符合當時農民不信任銀行,甚至不信任鈔票的心理。只是偌大的徐州,到哪兒去刨這些銀元?

  我們要他交待出確切地點。他說是埋在城外(可見當時徐州還有城牆)護城河邊一棵柳樹底下了。

  「哪棵?」

  「河北岸第八棵。」

  現在回想起來,老店這可真是順口溜了。可我們當時急於追求數字,也太缺乏判斷力了。

  四十多年後來回想這件事,真覺得荒唐好笑。我們匕個知識分子活活給一個農民耍了!然而,這農民確實也被我們逼得沒法解脫。幹了那麼多年革命,什麼享受也不圖。如今,身陷囹圄,幾個月見不到老婆孩子,而且還不知熬到哪一天!他有點豁出去了。

  正當大家議論咋辦的時候,那位一直想多在祖國內地跑跑的歸僑青年就自告奮勇說,他願接受這個任務,去跑一趟。

  於是,組織上就為他開了介紹信,請徐州的「三五反」委員會就地給以協助。

  這可真是海裡摸針!

  小張——我忽然記起他的姓來了——組織紀律性很強。動身之後,每天必打個長途來報告情況。徐州那邊的兄弟單位也派人協助他沿著護城河邊去一棵棵地刨。

  倒楣的是徐州城外那些垂楊柳,它們什麼也沒窩藏,完全是無辜的。只由於老唐那個交代,就一棵棵給刨得亂七八糟。而且除了幾條蚯蚓和露出的樹根,什麼銀元,連影子也沒見!

  掃興啊,想挖的是一堆袁大頭,挖到的卻是一堆堆的土!

  小張回機關時,運動已經進入新的階段——或者說,掃尾階段了。

  搞運動總要分階段,而每個階段又各有其重點,這是完全符合辯證唯物主義的規律的。運動開始時,強調的是不能放掉一個老虎;「三反」搞得徹不徹底,關係到黨及共和國的存亡;這些腐化分子是毒蛇猛獸,是定時炸彈。上邊號召每個公民、每個幹部都要擦亮眼睛,要大膽懷疑,要同我們隊伍裡的腐化分子作堅決的鬥爭。

  如今,各戰鬥組經過幾個月的日夜奮戰,取得了累累戰果。現在到落實階段了,上邊加緊內查外調,戰鬥組則轉入學習,並且談自己的體會,檢查自身的資產階級思想。

  於是,我們就把老唐和他的材料一古腦兒交給上級。老店還在隔離反省,但他的問題已不歸我們組管了。

  思想檢查是從寫自傳開始的。

  共和國雖然剛剛三歲不到,可我那起碼是第四五回寫自傳了。幸虧我大學畢業就進了《大公報》,四年後我又去了英國,四六年才回來。中國近代史最複雜的是國共合作那個階段,虧了抗戰中的武漢我沒到過。那時誰是國,誰是共?誰是正派人,誰是國民黨特務,很難分辨。

  我很僥倖,自己當時沒在國內,所以我主要檢查的是資產階級思想。我迷信過西方民主,甚至讚賞過議會政治。檢查會上,有人說我在思想上是個大老虎。我洗耳恭聽,並且表示同意。我受到了幾位大學教授的啟示。他們在自我批判文章中都沉痛承認曾深受西方民主思想的毒害。

  記得三〇年我在輔仁讀書的時候,有一位家裡九代篤信天主教的同學,力勸我皈依天主。他還特別向我談起向神父懺悔自己劣行之後,他本人所得到的快感。他說:「那就像洗了個熱水澡!」當時,我沒能領會他說的好處。可是到五十年代,我在大會上清算自己迷信西方民主自由那根深蒂固的資產階級反動思想時,才開始領會到。然而人們並沒把我這頭「思想上的大老虎」關起來,反而似乎還更尊重了。想來是由於我還有點自我暴露的勇氣吧。

  運動煞尾時,最重要的工作是核實定案。這可不是誰說了就算的!一筆筆地都得有根有據,有下落。這時,工作做得再細緻不過,而且都經過同本人以及有關人員核實簽字。數目不能籠統,每元錢都得落實才算數,體現了組織上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一個壞人的大原則。

  我永遠也忘不了在大會上宣讀最後戰果的那一天。

  當念到老店的名字時,我們組都豎起耳朵來傾聽幾個月來我們最後的、真正落實了的戰果——我們為之喊了多少口號、拍了多少回桌子、費了多少心血得來的戰果。

  報告人根據印刷廠工人的反映:老店平時有些公私不分的毛病。並且補充說,這倒也難怪,老唐是打解放區來的,那裡一直實行的是供給制。然而——

  我們豎起了耳朵。

  「經過反復核實,多方調查,並未發現他有貪污行為……」

  這時,我掉過頭去看老唐,他依然低著頭坐在那裡,一點也沒顯出得意的樣子。也許作為老黨員,他認為在運動中受點罪也沒什麼,組織上是從來就不會冤枉誰的。

  幾個月之後,我在機關大門口又碰見了他。我愧疚得低下頭去。他卻捧著剛買到的一塊熱乎乎的烤白薯,想撅半截給我,熟頭熟腦地說:「老蕭同志,嘗嘗,挺熱乎。」

  我狼狽地道了聲謝,朝他擺了擺手,就匆匆忙忙走開了。一邊走,心裡一邊嘟囔說:

  「多麼善良的一個人啊!」

  一九九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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