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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唐,我對不住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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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我們就七嘴八舌地盤問起他來,並且一聲聲地嚷著:「老實交代!」可老唐要麼不吭聲,要麼就說:「俺沒貪過汙。」 兩軍對峙,倘若勢均力敵,還能鬥上幾個回合。然而我們是七個人,我們後頭還有整個單位,以及全黨全國作為後盾,而他只孤身一人,並且不管三七二十一,已經扣上了「貪污犯」的帽子。對比起來,那是一百比零。更何況團員們還一路帶頭喊著:「老唐不交代,就叫他滅亡!」 口號喊完,讓他交待。老唐還是那句話:「俺沒貪過汙。」 他的重複引起了小組裡的憤慨。這時,有人提出,把他交給全單位的大會去批鬥。而且,從今天起,他得「隔離反省」,也就是說,關在機關裡,不許回家。 這些,見過革命世面的老唐都並不在意。有一種懲罰可使他愣了一下:沒收他的煙杆兒和那個煙荷包,理由是怕他放火。 其實,並不是由於老唐死不交代才把他隔離反省的。開會之前就已經由那位積極分子通知老唐家屬,把他的鋪蓋送來,並且告訴他愛人:「老唐今天不會回來住啦。」那女人問:「啥時回來?」答覆是:「要看老唐坦不坦白啦。」 從那晚上,老唐就同旁的老虎一起被關在機關後院一排倉庫裡,那裡有專人家守。那也許就是「文革」造反派關「牛鬼蛇神」的「牛棚」之前身,這只不過是我的猜想,說不定它的來歷還要更早。 老唐當時對這一措施仿佛並不驚訝,他更在乎的還是那根由他手裡奪去的煙袋。開頭,我心裡倒曾有些嘀咕:我們並沒掌握老唐的任何把柄,這麼做合適嗎? 這念頭一起,我就使勁默誦:「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這樣,就又堅定了將「三反」進行到底的決心,不再動搖了。只希望全體大會後,鬥爭能有所突破。 全體大會主要是為了造成聲勢。老虎出場前,先由一位年輕的同志領唱一首革命歌曲,喊一通口號,然後,主席才宣佈:「把老虎帶上來!」 那真是一幕轟轟烈烈的場面:禮堂周圍貼滿了紅綠標語,老店和其他老虎入場時,群眾一聲聲喊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口號,有的人還從坐位上站起來,追到個別老虎跟前去喊,仿佛在示威說:這一只是我的老虎。 真是驚心動魄的一幕。驚的,一是一下子揪出這麼多老虎!二是,咦,某某某怎麼也成了老虎! 其實,這是不難理解的。一個老虎被揪出來,他不甘寂寞,就會供出自己平時看著不大順眼的人。贓款的核實是後期的工作。當時當了老虎想找個伴兒,並不怎麼困難。 虎群中我們最注意的當然是老唐。他依舊安詳地揣著手,低著頭,走在那群被詛咒的虎群中。然而看樣子,他並沒因這浩蕩聲勢而受到震動。 大會的第二天,我們趁熱打鐵,趕緊為他開會,指望他目睹那浩大的革命聲勢,會坦白出自己的罪行。可是,他就是死不開口,頑抗到底。別看他土頭土腦,問到一些具體數字、什麼款子的下文,他都一五一十地答得出,總也沒抓到破綻。 可是大會之後,旁的組可迭出捷報。樓梯沿牆貼出某某老虎昨天招認出貪污多少款——要上百萬才算是「大老虎」。而我們這只老虎就是一元錢也沒承認下來!組裡由於焦急,有人就哄老唐說,你交代吧,交代了就放你回家。可是他還是一個勁兒地搖頭。 事後,富有政治鬥爭經驗的組長提醒大家,這種空頭支票可開不得!無產階級最講究實事求是。誆出來的坦白一時交了卷,如果將來落實不了,就會喪失組織的威信。 我們聽了,打心裡折服。 正當我們為這僵局而一籌莫展之際,印刷廠那邊的戰鬥小組跑來向我們「借」老店去鬥他一個晚上。組長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就放手交全組討論。有本位思想的就認為,老唐這只老虎只能由咱們組打,不能把他借出去。更多的人提醒說,可別忘了老店原是那裡的廠長。廠裡人要求拉他回去鬥一個晚上,咱們總不能給人家釘子碰。況且工人去鬥一下,說不定會打破僵局,他就開腔了呢! 這可是組織對我的一次考驗。右傾就會站到老虎方面了,立場不穩,既對自己不利,也會有害於鬥爭。既然組裡大家都贊成,我不能往革命群眾頭上潑冷水,那樣對運動、對自己,都是不利的。況且這是印刷廠工人提出的要求,工人是領導階級,人民政權是以工農兵為基礎,而在這三者之間,工人更是領導階級。 所以我也點了頭。作為副組長,我這個頭點的分量可要大一些。這也就是我之所以負疚至今的緣由。當時,我上意識說是為了運動,但下意識則是為了保全自己。 於是,當晚就由我們全組把老唐押送到印刷廠。 還沒走到廠門口,就見兩邊牆上已經糊滿了紅黃綠色大字報。當時,「唐」字上頭還沒打紅×子,那是到「文革」時才發明出來的。據說,是受到舊社會刑場告示的啟發。 進廠門之後,那裡的「三反」運動負責同志立即跟我們親切握了手,然後繃起臉來吩咐說:「把他押下去!」 頓時,廠裡的工人們震天動地喊起了口號。 我看到院裡已經用草席搭起一座小台,兩邊掛著水月汽燈,一片轟轟烈烈的景象,直像是在辦什麼喜慶事兒。 這時,負責人過來同我們一一握手,連聲說:「謝謝你們合作。」並且叮囑說:「明天早晨八點半來接他吧。」 這一夜我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塌實,我一點也猜不出在那水月燈的照耀下,老唐是怎樣挨鬥法。只感到革命鍛煉說來容易,實地經受起來實在並不簡單。 這裡應當補上一筆: 就在工人鬥老唐的頭一天,我們組還抄過老唐的家。叫門時,老唐那位纏足的愛人走慢了一些,組裡那位積極分子當地一腳就把門踹開了。 說老唐的家「樸素」,那可很不夠。竟然就樸素到連一件裝飾性的陳設——例如一隻花瓶也不見。一進屋,都是些破破爛爛。他們一家雖然住在城裡,而且是首都,卻連張床也沒有。全家就睡一鋪大炕,靠窗戶角有個被褥垛。把被子一件件抖開,以為會有點金銀財寶,可只抖出點爛棉絮。 屋子是兩間,可空空蕩蕩。我們翻箱倒櫃,只在角落裡見到一個並沒上鎖的破皮箱。打開一看,幾件換季的衣裳底下壓著個淺藍色的人民銀行小存摺,我們一時如獲至寶。可是打開一看,每月存進去的合不到現在的五元錢。整個摺子存的也不到今天的一百元。唐的那位面黃肌瘦的老伴兒,一看就是個老實人,她還非要燒水給我們沏茶。於是她就一邊捅開煤球爐子,一邊問我們:老唐究竟犯了啥法啦?我們並沒聽她嘮叨,只是四下裡東翻西找,希望能找到老唐貪污的蛛絲馬跡。 但是,我們完全撲了空。每當我想起那回抄他家的情景,以及緊接著工人提出要「借」去鬥他的事,我的自責心情就更沉重了。我是昧著良心點的頭啊! 把老唐交給工人的第二天早上,我帶著幾位組員去印刷廠領他回來。跟我們接頭的工人一見面就告訴我們,鬥爭會開到大半夜。他把我們領到後院一間堆房,房門上了鎖。打開門之後,只見老唐瑟縮在牆角一領破席上。頭腫得像是個大西瓜,簡直大了一倍。他眼神遲鈍,臉色蒼白,脖子上血跡斑斑。顯然,他經歷了一場可怕的鬥爭。 我當時心裡想:革命可真不是請客吃飯! 領我們去的工人厲聲喊:「站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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