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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滴人生(3)


  斯文掃地

  「文革」期間,機關腦體倒掛。平時的勤雜人員如今坐在辦公室裡給幹部們派起工作了。年輕的去拉捲筒紙,老的則派些「輕」活。有個時期,我同范用和王子野燒鍋爐。承他們二位照拂,往外推爐渣時,他們總搶著駕轅,讓我在旁邊推。後來又改派我同原社長許覺民掃大院子了。

  那陣子,「牛鬼蛇神」一清早都要排隊點名,然後自報身份,有報「胡風分子」的,我就報「右派」。古典部有位老黨員,幹了一輩子革命,什麼過錯也沒犯過。他原本應報「修正主義分子」,可他報了聲「老幹部」,這下可惹出亂子了。那個個子高大的原司機班頭兒——那時成了革委會主任,就當眾左右開弓,脆脆地扇了那位瘦小的老幹部十幾個嘴巴,好不威風!

  許覺民那時算是「走資派」,我呢,是「老右派」。每天,我們倆總是扛上掃把,準時來到收發室,那位好心腸的工友還偷偷給我們各斟一杯茶。強迫性的勞動就是積極不起來。我們總是聊一陣天才無精打采地抄起竹掃帚。許覺民邊走邊詼諧地說:

  「走,斯文掃地去吧!」

  我聽了喝彩道:「這個詞兒用得恰當,用得好!」

  亡羊還可以補牢

  人不一定犯了刑事罪才會嘗到聽候宣判的滋味。當那位放射科主任把我腎部的透視片交給主任大夫,大夫迎著燈光邊看邊搖頭時,我心裡可緊張了。我多麼想知道自己軀體裡出了什麼差錯啊,可又不敢問,只能屏息直愣愣地望著他的臉——特別是他的嘴,聽他宣判。

  好容易他才慢條斯理地轉過身來寬慰我說:「腹腔問題好像不大……」這時,他又皺起眉頭指了指底片左下角一塊毛栗般的陰影說:「你左腎可長了塊結石,塊頭還真不小哩。」

  透視和同位素掃描進一步證實了他的診斷:我的左腎確實有塊鹿角形的結石,他估計至少已經有十年了。(這時,我記起在湖北咸寧幹校喝了三年那帶糞渣兒的湖水。)不過,他說正因為它塊頭大,掉不進尿道裡去,所以他建議保守治療,暫時不採取措施。

  恰好這時(七九年夏)作協通知要我參加首次對美國的訪問。我能去嗎?幾家醫院的大夫都給我打了保票。這樣,我就帶著它登上了泛美航空公司的客機。四個多月跑了美國十幾個城市,有時清閒,有時忙到淩晨。除了腰部偶爾作痛外,結石並沒搗什麼亂。

  回國後,促使我下決心非去掉這塊結石不可的理由,十分荒唐可笑。我當時想,既然那枝筆又還給了我,我就要上山下鄉,好好幹它一場。就像五〇年領導說要我赴朝鮮管理戰俘,我馬上就去協和醫院把闌尾割掉一樣。我總希望身上沒有包袱。

  不幸,做了摘除結石手術,導致尿道不通,帶了八個月的管子之後,終於還是把左腎摘除了。

  接著,也許由於負擔過重,這唯一的一隻腎也只剩下常人的三分之一的功能。

  於是,我到處找有關腎病的書看,並開始嚴格控制起飲食。十幾年來,我就靠這三分之一的腎,居然還湊合著活下來了。

  同樣,當我滿口好牙的時候,一直不知道愛惜,還同旁人比賽過咬杏核!如今,只剩了幾顆,倒懂得愛惜起來。

  所以我總是亡了羊才去補牢。

  朋友,勸君還是羊未亡就先補牢,這是一個老人真誠的忠告。

  出版奇跡

  既然往日的文學不是「帝王將相」就是「才子佳人」,「文革」十年,出版業整個閑下來就是意料中事了。從編輯到出版,從校對到印刷,都關上門改打起派仗了。

  忽然間,七十年代的一天,一項「特急任務」交下來了,說上頭要看一部古典名著,而且要得急。

  於是,全出版社立即響應號召,全力以赴,日以繼夜地大幹起來,要力爭在出版速度上創個世界紀錄。

  任何行當一擱將近十年之久,肯定會生疏。同時,任何行當擱下將近十年之後,大多數從業人員也必定會感到技癢。如今任務下來,而且來自最高方面,這在當時是莫大的光榮,大家幹起來,怎能不分外起勁!發稿、校對,一環一環都特別加了緊。

  大家不但放棄午休,還加夜班。一方面是由於又摸起本行業務,畢竟比成天打派仗有意義;同時,大家也可以借此表一番對革命的忠誠。經過三個晝夜的齊心奮戰,這三百多頁的「特急任務」,居然提前二十四小時全部完成了。

  書印成之後,由我們出版社革委會主任親自送交有關領導轉呈上頭,接著就受到表揚。

  於是,革委會立刻在臨街的鐵欄杆上掛起二十幾尺的橫幅紅綢金字大標語:慶祝提前完成緊急任務而受到表揚!當天黃昏,革委會就組織了一次慶祝遊行,並要求全體人員一律參加,不許請假。每人還發給一面三角彩旗,一路上邊走邊喊著口號。

  後來才知道,原來突擊出來的是:明代一部童子免閱的《笑話大全》!

  文明標準

  三九年寒假,初次由劍橋去倫敦度假,就預先按照報紙「招租欄」給倫敦一家長短期住客都接待的公寓去信,訂了個房間。在利物浦車站下車後,為了妥當,我還又給那家公寓去了電話,回答說房間已經留下了。到了那家公寓門前:按鈴,開門。可房東一看我是個黃種人,竟彬彬有禮地說:「對不住,那間房剛租出去啦!」

  幸蒙朋友告知,罕姆斯苔德有位姓丘吉爾的老夫人開一公寓,專喜接待東方學生。她那裡已經住了一位來自錫蘭(今名斯裡蘭卡)的女提琴家,還有學政治的印度學生(後來成為新加坡的副總理兼外交部長),此外就是倫敦中國銀行的副理胡明理。所以我沒費什麼事就也住進去了。

  老太太對膚色雖沒成見,但對房客們有個極合理的要求:必須穿著睡衣入寢。也許是怕房客把她的被褥睡髒了,可她卻說這是文明不文明的標誌。

  我是在北京東北城角窮人家長大的,小時候乾脆光著腚睡覺,成人後,也只穿條褲衩和背心,從不習慣穿什麼睡衣。幸而她那座三層小樓裡還住著幾位東方同胞,在他們的提示下,我趕緊去買了一套。而夜裡我還是照老樣子睡。清早,把那套睡衣揉作一團,裝作穿它睡過了。

  就這樣,在這位老夫人眼裡,我也成了一個文明人。

  多情的未亡人

  也是七九年住在五月花公寓的事。

  一天,寫作中心來了一位短期訪問者(就是僅住上一兩天的),是位希臘作家。他的一部小說被拍成了電影,中心要放給大家看,這位原作者就跟著影片一道來了。由於同是來自文明古國,我就邀他共進晚餐,他也欣然接受了我的邀請。

  此人其實剛步入中年,可瘦削的臉上長滿著棕色的絡腮鬍子。他握著我手的時候,連聲說著:「孔夫子。」於是,出於禮貌我也報以:「蘇格拉底。」接著,他又迸出「李白」兩個字,我趕緊還了聲「荷馬」。

  我知道的希臘詩人名字太有限,幸而他大概也把肚子裡關於中國詩人的名單抖落得見了底。反正這番對口縮短了我們之間的距離,足以使我們一見如故。

  那天我還特別去當地的朝鮮鋪子裡買了點東方小吃。我們邊吃邊聊。飯後飲白蘭地時,他忽然嚶嚶地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從上衣貼身處掏出一張照片。他顫巍巍地指了照片中的女人,嗚咽著告訴我:「她——我的艾瑪,我親愛的妻子,丟下我,獨自到另外那個世界去啦!」

  他哭得那麼慘,我一面安慰他,一面仿佛也有點怪這種艾瑪太狠心。

  我燒著咖啡,他繼續在敘述他同艾瑪的快活的日子。他滿臉淌著淚水,捶著胸,直直地問我:「如今,她不在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我竭力安慰他,真怕他會尋短見。他呢,就像個愛哭的老娃娃,越勸,他哭得越激動,雙肩一聳一聳的。

  我趕忙給他斟上杯酒,他一飲而盡。即便是娃娃,也有哭累了的時候,他又一次端詳起文瑪的照片。這回,我探過頭仔細看了看:花叢裡探出的確實是一張秀麗的臉。

  這頓飯我一直在聽他為艾瑪所頌的挽歌。他抹著淚告訴我:她既活潑,又會理家。他捶著飯桌,詛咒奪去她美好生命的那場疾病。

  他反復問我:「沒有了艾瑪,我還怎麼活下去啊!」我只能又給他斟酒,並且勸他節哀,用作品來紀念她。

  第二天下午,我照例去公寓對面那片灌木林裡散步。打老遠我就看到林中石凳上坐著一對男女。時而嘰嘰喳喳地交談,時而還似在抱吻。

  惟恐驚動了這對情侶,我就折入林間小道,可那男的聲音聽來好熟悉。

  待我從樹葉隙縫裡一瞥,原來正是頭晚在我房裡抱頭大哭、痛不欲生的那位希臘詩人。而同他一見如故的則仿佛是來自東歐的一位女詩人。

  一九九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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