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摯友、益友和畏友巴金(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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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平素態度安詳,很少激動。但是遇到重大問題,他也會頭上青筋凸起,滿臉通紅,疾言厲色地拍案大叫。這就發生在魯迅先生逝世的次晨,當時《大公報》在第三版上以「短評」方式向魯迅先生遺體戳了一刀。①巴金氣得幾乎跳了起來,聲音大得把房東太太都嚇壞了。也就是那天,當他一聽說我已經找報館老闆抗議並且提出辭職的時候,他立刻給了我有力而具體的支持,要我為文化生活出版社翻譯屠格涅夫。 ①詳《魚餌·論壇·陣地》,見《一本褪色的相冊》,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21-150頁。 「八·一三」全面抗戰的局面打開後,我很快失了業,決定經海路轉赴內地。臨行,我去看了他。當時由於國民黨軍隊的敗潰,上海早為戰火包圍,租界上空飛著炸彈,大世界、先施公司一帶也挨炸了。人們紛紛離去或準備撤離。巴金像個哨兵似地鎮定自若,說你們走吧,到內地一定有許多事可做。我得守在這裡,守著出版社,盡我的職責 1939年我出國前,我們又在香港相聚了一陣子。那時,我正陷入一場感情的旋渦中。他和楊剛都曾責備過我,我還狡辯。1978年後,我曾兩次在文章中表示過自己的懺悔。1980年在病塌上寫《終身大事》,也是希望年輕的朋友不要在這樣問題上走入歧途。 太平洋事變前,我們還有書信往來。我也從楊剛按期寄給我的《大公報·文藝》上,知道巴金對她的工作給予的支持。後來郵路不通了,我就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飄在朝不保夕的英倫三島。 我患了幾年神經衰弱,有半年幾乎連記憶力都喪失了。我深切地嘗到遊子之苦。也許正由於這樣,1979年當我在國外遇到入了美籍的故人時,我能理解他們靈魂深處的痛楚,因為我幾乎成了他們當中的一個。 1946年回到上海後,巴金住在市內偏西區的霞飛坊,我住在北郊的復旦。他抱了他的國煩(就是今天的小林)來過江灣,我有時也去看他,但那兩年我們見面不多。那也是我平生最迷茫的一段日子。同祖國脫節了七年之久,又是在那樣重要的七年,真是十分可怕的事。我對一切變為陌生了,而自己又不虛心向人討教,就提筆亂寫。我在給《觀察瀉的《擬瑪薩裡克遺書》裡,曾描述過自己當時的心境。有一天我將重新回憶那段混沌的日子。 家庭發生悲劇後,我就更像匹尾巴綁了火把的野獸,橫衝直撞起來。幸而那時楊剛從美國趕了回來。我終於還是冷靜下來,擺脫了羈絆,投奔了香港進步文化界。在我痛苦時,巴金給過我慰藉;在我迷茫時,他曾鼓勵我重新找到航道。 這些年來,我時常閉上眼睛像逛畫廊似的回憶一生所接觸過的熟人,真是感觸萬千。巴金使我懂得了什麼是友誼。它不應是個實用主義的東西,而應是人與人之間最大的善意,即是說,它時時刻刻鼓勵著你向上,總怕你跌跟頭;當你跌了跟頭時,它不是稱快,更不會乘機踹上一腳,而是感到痛,深深的痛。這種痛裡,閃著金子般的光輝,把人間(即便是沒有窗子的斗室)也照得通亮。 四 解放後,不少朋友由於地位懸殊了,就由疏遠而陌生了。這是很自然的,甚至也許是應該的。我自己一向也不知趣。唯獨同巴金,我們的往來沒間斷過。50年代的每次來京——往往是為了開會或出國,總想方設法把他的老朋友們都找到一起,去馬神廟或西單背後什麼四川人開的小館子,像30年代在大東茶室那樣暢聚一下。巴金一向是眼睛朝下望的,好像他越是受到黨的重視,越感到有責任協助党團結其他知識分子。他出國時外匯零用是很緊的,還為我帶回《好兵帥克》的各種版本(可惜全都毀於1966年8月的那場大火)。他慷慨地從他的藏書中為我譯的書提供插圖,有的還是沙俄時代的珍本。書的部頭既大且笨,千里迢迢從上海帶來。他總依然像30年代那麼親切,熱情。記得我們兩個在北海舉行過一次划船比賽。我們各租了一條小船,從漪瀾堂出發,看誰先劃到五龍亭。我滿以為自己年輕幾歲,可以把他這個四川佬遠遠落在後面,但他一點也不示弱。結果我們劃了個平手,兩個渾身汗濕的程度也不相上下。 使我永難忘懷的是1957年7月10日那天。當時《人民日報》前不久已經在第一版上點了我的名,舊時的朋友有的見了面趕忙偏過頭去,如果會場上碰巧坐在一起,就立刻像躲麻風或鼠疫患者那樣遠遠避開。這原是極自然、也許還是極應該的。如果掉個位置,我自己很可能也會那樣。 7月10日那天早晨,我突然接到一份通知,要我下午去中南海紫光閣參加一個會。我感到惶恐,沒有勇氣去赴會,就去向作協劉白羽書記請假。他說,這是周總理召集文藝界的會,你怎麼能不去。那天我是垂了頭,哆哆嗦嗦進的紫光閣,思想上準備坐在一個防疫圈當中。 誰知還沒跨進大廳,巴金老遠跑過來了。他堅持要同我坐在一起。我舉目一望,大廳裡是兩種人:一種是正在主持鬥爭的左派,個個挺胸直背,興致勃勃;另一種是同我一樣正在文聯受批判的,像雪峰和丁玲。後一種很自然地都垂了頭坐在後排。因此,我的前後左右大都是出了問題的。巴金卻坐在我旁邊。我內心可緊張了,幾次悄悄對他說:「你不應該坐在這裡,這不是你坐的地方。」巴金好像根本沒聽見我說的話,更沒理會周圍的情況。他只是一個勁兒地小聲對我說:「你不要這麼抬不起頭來。有錯誤就檢查,就改嘛。要虛心,要冷靜。你是窮苦出身的,不要失去信心……」 正說著,大廳裡一陣掌聲,周總理進來了。他目光炯炯地環視著座位上的大家。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大聲問:「巴金呢?」這時,大家的視線都朝這邊射來。我趕緊推他:「總理叫你呢,快坐到前排去吧。」這樣,他才緩緩地站起來,一面向總理點首致意,一面彎下身來再一次小聲對我說:「要虛心,要冷靜……」然後,他就坐到前面去了。 那一別,就是20載。接著,我就變成了黑人。不料九年後,他自己也墜入了深淵。 總理逝世時,我也曾記起紫光閣的那個下午。記得總理現身說法,在那次使我永難忘懷的講話中,曾先後兩次問到吳祖光和我來了沒有,並且繼續稱我們為「同志」,然後熱情地囑咐我們要「認真檢查,積極投入戰鬥」。他並沒把我們列為敵人。後來潔若聽錄音時,這些地方自然早已洗掉了。 在柏各莊農場勞動時,每當我感到沮喪絕望,就不禁回憶1957年夏天那個下午的情景。頓時,一股暖流就涓涓淌入心窩。 1961年我調到出版社工作時,巴金還來信要我好好接受教訓,恢復工作後,也絕不可以放鬆改造。1964年摘「帽」後,他又來重複這一叮囑。那時我已從創作調到翻譯崗位上了。他在信中還說等著看我的譯品問世呢。我懂得,在任何境遇中,他都要我保持信心——首先是對自己的信心。 在收到他這些信時,我很擔心萬一檢查出來對他將多麼不利。吸取了歷史的教訓,他這些冒了風險寫來的信,都被我在1966年以前就含著淚水銷毀了。我感到他雖不是黨員,卻能用行動體現黨的精神和政策。難怪張春橋一夥要把他當作「死敵」來整。 1968年夏天,上海作協兩次派人來出版社向馮雪峰和我外調巴金。那位「響噹噹」看完我的交代,態度可凶了,斜叼著煙捲,拍著奧子,瞪圓了眼睛,說我美化了「死敵」。第二次另外一個傢伙一臉陰險的表情,威脅我要「後果自負」。夏天當我翻譯易卜生的《培爾·金特》①時,譯到妖宮那一幕,我不禁聯想到「四人幫」那段統治。他們也是要用刀在人們的眼睛上劃一下,這樣好把一切是非都顛倒過來。 ①見《外國戲劇》1981年12月號。 在咸寧幹校,每當露天放映影片《英雄兒女》時,我心裡就暗自抗議:這是什麼世道啊!這麼熱情地歌頌無產階級英雄、寫出這麼撼人心魄的作品的人,憑什麼遭到那麼殘酷的(包括電視批鬥)的折磨呢? 這幾年,講起來我們的日子都好了,又都已年過古稀,本應該多通通信,多見見面。他常來北京,但我們仿佛只見過三四次面。第一次去看他時,潔若和我還把三個子女都帶上,好讓他知道,儘管經過這麼猛烈、這麼曠日持久的一場風暴,我們一家老少都還安然無恙。這一天,當他從賓館走出來迎接我們時,我看到他老態龍鍾,步履蹣跚,再也不是當年在北海比賽划船的巴金了。那次我注意到他講話氣力很差。近兩年兩次他來京,我們總是只通個電話。我願意他多活些年,不忍再增添他的負擔。至於托我寫信介紹去看他的,我都一概婉言謝絕。今秋他去巴黎前,曾在上海對王辛笛說,要來醫院看望我。聽到這話,我立即給他往京滬兩地都去了信,堅決阻攔。我不願他為我多跑一步路。至於通信,他向來事必躬親,不肯讓身邊人代筆。以前他寫信走筆如飛,如今字體越來越小,而且可以看出手在哆嗦。所以我無事不寫信,有事也儘量寫給他弟弟李濟生,這樣他就不會感到非親自動筆不可了。就這樣,從1977年到現在,他還給我和潔若寫了不下四十封。 這些信,好幾封是關心我的住房落實問題的,有幾封是看了我發表的文章提出批評的。還有兩封是責備我在《開卷》上寫的一篇文章,認為過去的事不應再去計較。我雖然由於確實有個客觀上的原因才寫了那篇東西,從而感到委屈,但我並沒像過去那樣同他死死糾纏。我還是把那篇東西從正在編著的一個集子裡抽掉了。並自認沒有他那樣不與人爭一日之短長的胸襟和氣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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