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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書房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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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寫了《搬家史》之後,我發現幾乎任何事物只要用「一生」這根線一串,就能串出一部歷史來。我的《在歌聲中回憶》就是這麼寫的。書房也是這樣。 我生在貧苦人家。小時睡大炕,擺上個飯桌它就成為「餐廳」,晚上擺一盞煤油燈,它就是「書房」了。 可是我老早就憧憬有一間書房——一間不放床鋪、不擺飯桌、專門供讀書寫文用的地方,對於讀書人或文學工作者,不應說它是個奢侈,那就像木匠的作坊。然而它在我大半生中都曾經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二十年代初期,我每天都去北京安定門一條胡同去上小學,在三條拐角處有一排槐樹,旁邊是一道花磚牆,通過玻璃可以看到那棟洋式平房裡臨街的一間書房——後來才知道它的主人就是社會科學家陶孟和。平時窗上掛了挑花的窗簾,看不清裡面。冬天黑得早,書房裡的燈光特別亮。我有時看到主人在讀書或伏案寫作,有時又叼著煙斗在一排排書架中間徘徊。當時我小心坎上好像在自問:我長大後有一天會不會也有這麼一間書房。 三五年我進天津《大公報》,同另外三位大學生同住在一間宿舍裡。樓下就是印大報的機器房,對面是成天冒煙的法租界電力廠。那時我就鍛煉出在什麼環境下都能睡覺的本事。當年去上海籌備滬版《大公報》,也是先住宿舍,後來先後當了王芸生和楊朔的二房客。「小樹葉」去日本之後,我就一個人住一間了。我在編副刊之餘,還為巴金、靳以的刊物寫文章。我的長篇《夢之穀》就是那時候寫的。「小樹葉」是從刊物(好像是《文叢》,要不就是《作家》或《文季》上的連載讀到的,她氣得哭了通鼻子,我只好連口道歉說早應向她坦白。 「八·一三」失業了,後開始逃難了。不要說書房,連個睡覺的地方也成問題了。我們從上海而港粵——武漢——長沙——沉陵——昆明的流徙中,經常是她同女難友,我同男難友搭地鋪。最後,多虧了楊振聲老師和沈從文先生的照顧,我們總算在昆明北門街分到一間小屋。 三八年在香港《大公報》還是住集體宿舍,三九年出國,在倫敦住公寓同在上海住亭子間差不多,只是白俄女房東換成英國的老大娘。我第一次有間書房是在劍橋大學王家學院。 在劍橋的二十來所學院中,王家學院是很難進的。即便收了,也很難成為住宿生。我由於是由兩位最傑出的王家學院畢業生福斯特和魏禮介紹的,所以王家學院讓我住了進去。除了臥室還給我一間書房,北面窗戶瀕臨劍河,東面則對著著名的王家學院教堂和大草坪。那幢樓建於十四世紀,但設備完全現代化了,長沙發可以舒舒服服地坐上七八位來客。書房門楣上照例漆著我的姓名。 我雖只佔用過那間書房兩年(沒寫完論文卻寫了兩本書和連載重慶《大公報》的《話談當今英格蘭》),我卻時常懷念那間書房。八五年重訪劍橋時,承母校邀我和潔若在客房住了一晚,我們還特意去重訪了一下不知易過多少個主人的那間書房。 四六年在復旦教書,大學在徐匯村給了我一幢日本式平房。地方不大,但臥室、客廳一應俱全,還有間小書房,在那裡,我寫了幾十篇國際社評和《紅毛長談》,也編了《人生採訪》和《創作四試》。 在漫長的四九至八三年期間,我不但再也沒有了書房,其間有七年是處於流放中。那些年,書房對我就成為非非想了。有些年,我只盼不再去公廁,能再用上抽水馬桶我就很知足了。我時常害怕頭一暈會跌進那爬滿了蛆蟲的糞坑裡。 現在來談談如今我在木樨地住所的這間書房。 許多朋友一進門就說「啊,可真亂!」《讀書》月刊甚至還特意派人來為我這其亂無比的書房拍了照,登在刊物上。其實我也十分羡慕朋友們那窗明几淨的書房,但我對書房的第一要求是:它得出活兒。我在這間書房裡已寫了並編了足夠百萬字的書,近四年又同潔若合譯了上百萬字的《尤利西斯》。我愛我這間書房,因為它出活兒。 我是編副刊出身的,我一向是亂中有序。當編者的倘若給人家的稿子弄丟了,那可拿什麼也賠不起。我從沒丟過。三十年代,一個下午我得看上一二十篇稿子——不止看,還得先分類(即用、待用、再酌和不合用)。然後挑出需要寫封信的。最近臺灣女作家張秀亞的女兒從美國寄給我一個複印件,是三五年我在她媽媽文章後面寫的一段話,談文章宜少用「的」字。 現在談談我這書房的亂中有序。我的書桌周圍有不少盒子——大都是用中間糊有玻璃紙的咖啡盒子改裝的。首先是我的「意識流」——也就是我偶然想起可寫的題目或一句話。像「北京城雜憶」這類系列短文的胚胎都來自這「意識流」箱。另外有「備考箱」。信則仍分作「即複、緩複、不復」三類。複完的信就放入書桌底下「已複」盒——滿了就包起來,標上日子。書桌的抽屜有放紙的,有放各種尺寸的信封的。還有個小筐筐,內裝七個住址本,有二三本國外的,四本國內的。國外按國家分,國內的則有的按類別(如文化,影視,出版等),有的(個人)就按姓氏字母排列。所以任何住址,我隨手都能查到。 長沙發是我的休憩處,一頭架子上放的是藥品和營養品,另一頭是我心愛的激光唱機。書架上放著分類的激光唱盤。沿牆是我從幾十盆花中精選的花,經常換,我特別鍾愛我自己插技長大的。朋友知道我喜養龜,就送了我五隻金錢大的綠毛小龜。我把它們養在魚缸裡。不幸,其中一隻死了,我深怕由於自己忙於《尤利西斯》,疏忽了寵物,所以趕緊送回給原主了。大烏龜則養在陽臺上。 近幾年領導曾經三次建議我換個更大的地方,我都婉言謝絕了。我曉得在知識分子的住房條件上,我已算是中上等了。我不能忘記自己以前過的日子,更不能忘記今天還有三世或四世同堂的呢。 這書房就是我的歸宿。我將在此度過餘生,跑完人生最後一圈。我希望在這裡能多出些活兒。然後,等我把絲吐盡時,就坐在這把椅或趴在這張書桌上,悄悄地離去。 能夠這麼善終,這是我在六六年夏天所不敢想的。我很知足。 一九九四年八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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