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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字架的陰影下(2)


  二、安娜

  在談我對基督教的看法之前,我必須先說明一個個人情況:我有一位四堂嫂,名叫安娜。她不但是個地地道道的美國人,而且還是位傳教士,一位原教旨主義者。二十年代末,我未滿十歲時,這位美國姑娘就嫁到蕭家。四堂兄當時的家境比三堂兄略好一些,但過的也仍是緊日子。四堂兄倒真像個蒙古人,濃眉大眼,身材魁梧,又很聰明。他考上了山東齊魯大學社會系。1926年介紹我參加CY,並直接領導我的李安宅(仁齋),就是他的一位同窗。

  安娜如今已年近百歲,正在美國西岸洛杉磯附近的一個小鎮安度晚年。她在中國足足呆了半個多世紀,直到尼克松訪華後兩年,於1974年才被接回美國。

  回憶自己同基督教的關係時,我無法把安娜略掉。因為儘管她始終未能說服我去皈依基督教,但她畢竟是我的英語啟蒙老師,並曾豐富了我的精神生活。而且在感情上,除了我念念不忘的那位大堂姐,在我父母雙亡的童年,她也曾是我的半個母親。

  先得說說安娜和我們家族的關係。

  我的祖父有三個兒子。我父親是老大,只生了我這個兒子。三叔原配生了一男一女。男的就是三堂兄,女的就是那位終身未嫁的老姐姐。安娜是我二叔家四堂兄(他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的妻子。

  蕭家既然是北京東北城一個貧寒人家,四堂兄怎麼會娶上一位美國媳婦呢?我也一直納悶。可能彪形大漢的他,身上另有一種魅力。而且安娜還不是頭一個看中他的美國姑娘。我記得在那之前,有個名叫寒爾瑪的也來串過門。我也許是家裡最早發現四堂兄和安娜定了情的。照外國規矩進人家的屋子,要先叩門。那時我是個愣小子,可不懂這一套。一回,我猛地撞了進去,看到安娜正坐在四堂兄的膝上。於是,我就覺察出她將做我的四堂嫂了。她還給我起了個洋名字:羅伯特,並說那是她在美國的弟弟的名字。

  二十年代,白種的美國人嫁給黃種的中國人,那可是大逆不道!兩個都是教徒,所以得在教堂裡舉行由一位牧師主持的婚禮。可是,全北京城他們就是找不到一個肯於豁出去為他們主持婚禮的牧師。美國領事館大概也立即取消了安娜的國籍,聽說她的胞弟在七十年代費了不少周折才使她恢復國籍。

  我一直敬重安娜,佩服她衝破種族成見及白人優越感的勇氣。為了愛情,她付出了自己的一生。

  這位四堂嫂使我曉得了什麼是原教旨主義。不但《聖經》中所有的「奇跡」她都深信不疑,而且她動不動就跪下來向上帝請示。她絲毫也沒能引起我對宗教的興趣,然而她是位優秀的英語教師,既耐心,講解又清楚。我們除了見面用英語交談(每逢我講錯,她立即指出),我還經常給她寫英文信。她改得十分仔細認真,只是在回信中從未忘記提到主耶穌。好在她並不像學校那麼強迫我。她是那麼真誠善良,多次問我;「領不領洗?」我只是搖頭。她就無可奈何地歎息。她始終是我的好四嫂。

  作為一個嫁給中國人的洋媳婦,安娜夠得上「賢慧」二字。她從未像舊社會許許多多在華的外國人那樣養尊處優過。她真正分擔了掙扎在饑餓線上的一個蒙族人家的疾苦。她剛結婚時,上有婆婆(四堂兄的繼母),又有兩位大伯和一位大姑。

  安娜對我還有救命之恩。1926年,我因參加CY,一度被捕。是安娜托人把我營救出來的。我被軟禁在學校期間,每逢星期天她必帶幾位教友來探望我。事先她可能已得到校方的默許。我們總是在門房對面的會客室見面。那些熱心的教友,一個個夾著《聖經》和《頌主詩歌》。說不上幾句,他們就打開《聖經》念上一段,接著就唱起頌歌。最後還閉上眼睛,禱告仁慈的上帝拯救我這個「迷途羔羊」。

  一連來過幾次後,安娜問我領不領洗。我依然堅定地搖頭。當他們唱歌祈禱時,我卻在惦念曾同我一起關在報房胡同的那些難友。其中竟有個比我還小幾歲的孩子。為什麼我被放出來了,而他卻還關在裡面?左不過是因為我有安娜和她去懇托的洋校長!上帝也只救那些有門路的人。

  那些年,軍閥正在混戰。北京城動輒就戒嚴。她經歷了北伐後的艱苦歲月,抗日戰爭期間,她們一家人又都困在淪陷的北平。她像舊式的中國媳婦那樣孝敬老的,服侍同輩的,照顧小的(她生有一男二女)。除了操持家務,她還先後在好幾所大學和中學教授英語,掙錢支撐那個家。

  1946年,我由英國回滬,曾偕有一半英國血統的妻子格溫去看安娜。一進大門,只見當時已鬢髮灰白的安娜,正彎腰在院中一隻木盆裡洗著衣服。看到我們,她馬上直起腰身,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迎了過來。轉年格溫決定同我分手時對我說,她原以為中國都是荷花垂柳,亭臺樓閣,自從看到安娜那副情狀,儘管這是生養自己的中國父親的土地,她卻不想再在這裡呆下去了。

  格溫看到的其實還不是安娜的生活中最落魄的階段。五十年代初,四堂兄一度失業,就去南斯拉夫駐京大使館當上一名秘書。及至鐵托成為共產主義世界的公敵,那位秘書也勢所必然地進了勞改農場。他在茶澱結束了自己的一生。那以後,整個一家的擔子就都落到這位美國媳婦身上了。

  早在1949年,我就向當時的領導喬冠華坦白了自己有安娜這麼個社會關係。我得到的指示是:不要跟她往來。於是,我一直沒敢再去見她——其間,有六年我們和安娜一家人住得只相隔一條胡同。我就是憑這股子不越雷池一步的自我約束,幾十年來沒碰上更大的風暴,沒被送入勞改營。1979年我才在事先得到組織上諒解的情況下,從衣阿華趕到洛杉磯旁的小鎮惠提爾去看望這位老嫂嫂。1983年,她同女兒和孫女外孫女一起,往還乘四小時汽車,專程到加州大學聖迭哥分校來看我和潔若。擁抱之後,年過九旬的她側著頭,淚汪汪地望著我,顫音問道:「仍然不信教嗎?」我把她抱得更緊些,卻堅定地回答:「仍然不信。」她歎了口氣說:「我很失望,我曾勸了那麼多人歸主,但我沒能勸成你。可我還是要感激你,因為你從來沒有騙過我。」

  我有時想:宗教信仰給了安娜以毅力。她未能把我勸入教,因而對我感到失望,卻從未有過怨恨。

  三、超自然的存在

  在宗教問題上,我的焦點始終不曾糾纏在有沒有神上,在小說《蠶》中,寫到桑葉罄盡、眾蠶奄奄一息時,我只是說:「啊,孩子們,你們想我是全能的主宰,是擁有一切的主人,便將命運交給我擺佈。其實,我只不過是一個大於你們的一個生物,忙得自己都顧不過來。」這就是說,即便有位上帝,他對世界上的饑荒也是束手無策的。這裡,我並沒從根本上否定超自然的存在,僅僅是說,即便有,它也幫不上什麼忙。

  西方有個笑話,說一次航海中,船遇到風暴,眼看就要沉沒。這時,船上所有的人統統跪下來向上帝禱告,拯救靈魂。惟獨有個自稱是無神論者的,不肯下跪。然而其他人害怕一馬構害一鍋,由於他的異端累了大家,就堅持非要他跪下來祈禱不可。那人只好勉強屈了膝。他的禱辭是:「啊,上帝——倘若有位上帝的話;拯救我的靈魂——倘若我有個靈魂。」要是遇到那樣的場合,我的禱文不會比那位懷疑論者更為肯定。

  不。我所厭惡並反抗的,是強迫宗教以及為這種方式的宗教鋪平道路的不平待條約。從個人來說,更直接,更切膚的,乃是學校裡一些教內實權派對我的迫害。

  還沒接觸基督教之前,我就對超自然的存在有過深切的反感。在一篇回憶性的短文中,我曾提到自己的一位遠房姑母。她比我們還窮,簡直揭不開鍋,就來投奔我的堂兄。最初她當然很不受待見。顯而易見,她一住進來,又添了一張嘴,而且沒個頭。

  忽然,一天半夜裡她在炕上折騰了一番,便硬說是大狐仙附了體。於是,她搖身一變,成了家中一位特殊人物,既能治病,又能保平安,行市一下子就漲了。她渾身好像鍍了一層金。觸犯她就得罪了大仙爺,那可擔待不起!

  她頭上有了光暈。從此,什麼可口的都盡著她吃——說是孝敬了大仙爺。她的殘羹剩飯也成了可以除災祛病的靈丹妙藥。

  在炕上,我挨著她睡。我沒感到什麼靈氣,她的妖氣卻嚇得我在被窩裡直打哆嗦。大仙爺確實鞏固並提高了老姑姑的身份地位,可卻在我的幼小心坎上平添了一道黑影,它影響著我的一生。

  對我來說,強迫性宗教絕不始於基督教。這一點,我也曾披露過。我那位三堂兄畢業于蒙藏學校後,一直失業,生活潦倒不堪。於是,他就成了對各方神抵一概匍匐在地的人,而我也只好奉陪。一個無疑是個痞棍的乞丐,忽然躺到東直門外一座小土地廟的炕上,胡說是什麼佛爺附了體。善男信女就為他燒香掛匾,很快渾身就有了靈光。三堂兄一聽說,就帶著我給這自封的佛爺去上供。我至今仍記得那坐落在土丘上的小廟多麼擁擠。煙火繚繞,罄聲震耳。我們在廟後身一間小土屋裡謁見了那位「佛爺」。他歪在土炕上,接受崇拜者的供奉。三堂兄遞上帶來的供物後,連忙跪下叩頭。「佛爺」像個白癡,眼睛是半闔著的,嘴邊還淌著涎水。他賞給三堂兄一牙咬過的蘋果。三堂兄希罕得不得了,趕緊接過來,揣在懷裡。我暗自慶倖他沒要我同他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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