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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字架的陰影下(1)


  1979年訪美歸來,我接到美國漢學家、加利福尼亞大學教授路易斯·羅賓遜(Lewis Robinson)的來函,說他正在研究我早期所寫的揭露教會學校黑暗面的小說,問我在幾十年之後,對於基督教在態度上有無改變;如有,是哪些改變。我記得當時在回信中曾說,小說是生活的反映。我揭露並反對的是二十年代的強迫性信仰,以及宗教和帝國主義的關係,但不反對宗教本身。我尊敬耶穌這位被壓迫民族的領袖。也珍視《聖經》以及基督的一生在西方文化史、藝術史上的重要性。我擁護信仰自由,因而沒有理由去反對基督教或任何宗教。如今,中國的基督教「三自化」了,情形就大不相同。然而我經歷的卻是六十多年前的教會學校。那時《聖經》要一章章地死背,背不下來要挨罰。祈禱時有人監視閉不閉眼。那時,教會及其附設的學校和醫院,實權都由外國牧師掌握,因而就出現偽善吃教者。幾十年後事過境遷,個人恩怨自然已淡化。然而重讀舊作,我認為自己還是忠實於親身的觀察和感受的。

  1988年,這位漢學家從美國加州給我寄來了一本書。書名是:《兩刃劍——基督教與二十世紀中國小說》(Lewis Robinson:Double-edged Sword:Christianity and 20th Century Chinese Fiction)。書中除了探討冰心、許地山、郭沫若、郁達夫和李健吾等作家的早期作品中有關基督教的部分之處,還有一章的標題是:「蕭乾:一位反基督教作家」。在這一章裡,他著重分析了我的四個短篇(《皈依》、《曇》、《鵬程》和《參商》),追溯並評述了我對基督教的反感。從全文的大量引句來看,作者曾下功夫仔細咀嚼過那四篇小說。我認為他是以學者的態度就作品本身來客觀地進行分析,並未板起衛道者的面孔。然而讀完之後,我又覺得他主要是(也只能是)就作品談作品,並不瞭解早年教會學校一方面曾給過我工讀的機會,但對我幼小的心靈也曾怎樣摧殘和打擊過。三十年代我那樣勾勒徐志棠和王志翔之流的嘴臉,也許有失忠厚,然而那類角色我確實見過不少。多年後,他們還偶而出現在我的夢境中。

  一、銀鈴和雪橇

  由於個人遭際,我對宗教有反抗的一面,但是不能否認,在我孤寂的童年,宗教也有過吸引力。尤其聖誕樹上那彩色的燈泡,牆間懸掛的五顏六色的紙環,以及在大風琴伴奏下的充滿喜悅的歌聲,都曾給過我莫大的快慰。我不願人家強迫我在教堂裡下跪,祈禱時硬逼我合眼,然而我還是很喜歡教堂那高大的拱頂,尖形窗上五彩繽紛的玻璃嵌成的圖案和人物故事,更愛那肅穆的氣氛。

  小時候,有一次我曾溜進北京城東北角一座蒜頭狀屋頂的東正教堂。那裡,禮拜時人人都手執一支火焰跳躍的蠟燭,希臘文的頌詩格外深沉悠揚。祭壇上點的檀香沁人心腑,身穿金線鑲邊的絳紫色祭披的神職人員忽而舉臂向上祈求,忽而又向壇下的善男善女祝福,很覺新奇。

  1935年進《大公報》工作時,報社近旁就矗立著一座哥特式天主教堂。我常為它那鏗鏘悅耳的管風琴聲所吸引。1939年初路經巴黎,我直奔聞名遐跡的巴黎聖母院。歐洲教堂和中國的寺院廟宇迥乎不同,廊柱間卻同樣繚繞一種與世隔絕、通向淩霄的靈氣。

  在所有歌曲中,我最喜愛的還是有著銀鈴和雪橇的《小城伯利恒》和《三個東方博士》,音調是那麼輕快怡人。進大學之後,我逐漸迷上了莫紮特的《安魂曲》、海頓的《創世紀》和每年聖誕節必聽到的亨德爾的《彌撒亞》。隨著年齡的增長,一向雖講求理性,然而有時我也巴不得忘情於一種虛無縹緲的崇高感,聽任十八世紀一位天才樂聖用大風琴的音符洗滌一下自己的身心,進到恍若悟人禪定的忘我境界。

  我曾對用板子逼我成章成章地背誦《聖經》十分反感。然而我始終認為《聖經》本身則是一部了不起的大書。即便在挨板子時,我也仍能透過淚光欣賞其中動人的故事和優美的文字。我在羊圈裡幹過活兒,而《聖經》裡,羊羔總在咩咩地、嬌滴滴地叫著。這裡,到處是出自日常生活的生動比喻:種子有撒在路旁的,也有撒在石頭地上的。書中舉稗子、面酵、撒網為例,又說富人進天國比駱駝穿過針眼還要難;並且說,一個儘管能講萬國的方言以及天使的話語,若沒有愛,就象鳴的鑼、響的鈸一般。這些形象化的比喻,在記憶中猶如一盞盞長明燈,永遠不會熄滅。

  《舊約全書》堪稱世界文學寶庫中一部包羅萬象的文選——代表著整個民族文化和歷史的文選,不啻是把《詩經》、《離騷》、《左傳》、《史記》和《三國》、《水滸》以及《三言二拍》都編到一起。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創世紀》。希伯萊人的伊甸園也是富於魅力的。在這裡,赤裸的亞當和夏娃由於偷吃禁果,第一次有了原始人的性覺醒。這裡有史詩,有情歌,有頌詩,也有一場接一場的戰爭紀實。佈局周密,有條不紊。從中既可以窺見當時從宮廷到平民的風俗習慣,又可以看到古代的軍事部署。一個個可歌可泣的民族英雄躍然紙上:厚道的約瑟、勇敢的大衛和英明睿智的所羅門。

  還在初中時,我曾在宗教課上繪聲繪色地講述過《舊約》中耶和華考驗亞伯拉罕的故事,隨後把它敷演成也許是我平生頭一篇小說:根據耶和華的旨意,亞伯拉罕將心愛的獨子以撒帶到一座山上去燔祭——用火燒死。我描繪了一路上亞伯拉罕的矛盾心情。孩子蒙在鼓裡,還幫爸爸築起壇,把木柴碼好。接著,兒子才問起:「羔羊呢?」虔誠而又狠毒的亞伯拉罕不由分說地捆起無辜的兒子。剛要動手殺害時,天使發話了:不要害這孩子。於是,亞伯拉罕就用一隻公羊來代替,獻為燔祭。這個故事充滿戲劇性。情節那麼簡潔有力,感情內涵又是那麼錯綜複雜,超自然的結尾來得那麼突兀。

  1939年乘船夜間駛過紅海時,我仁立在甲板上,覺得那一帶的星斗特別低,仿佛伸手就觸摸得到。遙望北岸那《聖經》描繪過的地帶,我仿佛依稀望到駱駝群在沙漠上緩緩移動,恍惚間又有穿細麻布長袍的人們,吹號敲鈸,歡歡喜喜地把耶和華的約櫃抬進帳幕。那個被放逐的民族為了生存所做的掙扎,以及被流徙的悲壯場面,一幕幕浮現在眼前。在絕望中,他們企盼一位救世主是極其自然的事,這種企盼給予了這個民族繼續奮鬥下去的勇氣和希望。我從未踏上那片土地,但是由於反復讀過《聖經》,我對它好像十分熟穩。

  讀《新約》時,我首先為耶穌那不同尋常的誕生所吸引。他生在馬槽裡,爸爸是個寒微的木匠。生下不久,就在希律王的高壓下,被迫逃難。他不屬￿仗著炮艦欺淩旁人的民族,而是備受壓迫的民族中的一分子。小時,我們幾個淘氣鬼曾編過一個順口溜:

  耶穌愛我一臉泥,
  我愛耶穌沒炕席。

  這雖然是編著玩的,從中卻看得出我們是把耶穌當作「自己人」看待,認為他是窮哥們兒當中的一個。後來他收的門徒,不是打魚的就是扛長活的。所以對於耶穌本人,我非但不曾有過反感,而且還是感到親切而同情的。

  他的死又是那麼悲慘,那麼壯烈,那麼不平凡。在客西馬尼園與門徒決別的那晚,他對自己將遭受的酷刑是清醒的,也是無所畏懼的。文革時,每看到紅衛兵用掛黑牌和噴氣式侮辱知識分子,我就聯想起耶穌被釘十字架前還逼他穿上紫袍,給他戴上荊棘編成的皇冠,肆意毆打並戲弄他的事。

  對於《聖經》以及對於耶穌這一富有革新精神的歷史人物,我非但從未反對過,而且深深景仰。至於十九世紀以來基督教在我國行醫辦學,向落後地區傳播現代知識這一點,我作為一個受惠者,更懷有感激之情。近幾十年來,基督教會對於促進世界和平,也起過並起著推動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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