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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雜記(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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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兵 當連長的要是想讓他帶的連在大隊裡出人頭地,就得培養出個把標兵。對象當然得一貫革命,歷史清白,出身越苦越好。連裡要出個標兵(也就是英雄),那可人人光彩。 然而同是五七戰士,條件大同小異,到底突出誰好?萬一樹錯了,惹起公憤,可就弄巧成拙啦。 剛下去,有位同志沒使過柴油機,一下子把整排門牙全崩掉了,血流滿身,他還不肯讓包紮,要接著幹,突出地表現了五七戰士的革命氣概。把他樹立成標兵,沒人能說個「不」字兒。 儘管天天出工前要喊幾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可流血畢竟屬事故,不便過分推廣號召,不能靠那來樹標兵。這麼一來,連長抓耳撓腮了。 在天天讀的會上,我們班上一位老實人談起自己的勞動體會說,過去知識分子坐等吃喝,不辨菽麥,這回下來才懂得了粒粒皆辛苦的道理。以前聞到糞味就掩鼻而過,如今自己抬糞,想到抬的是肥料,可以使稻穀吐穗,變成糧食,反而覺得它香了。談得十分誠懇。 班長在連部開會時,順便就把這段話彙報了。連長眼珠一轉,靈機一動,說聲好哇,這回標兵有啦。 於是就請這位老五七戰士先在排裡講,然後又對全連講他抬糞的體會。一道改造,相互切磋琢磨,本極正常。他講得真實樸素,充分體現了一個老知識分子經過勞動鍛煉,在思想感情上所起的變化。 倘若事情到此為止,就恰到好處。然而光在連裡講用是當不上全幹校的標兵的。連長見多識廣,著眼的是去五千人參加的全幹校大會上講。第一步得先去大隊。連長一方面吹出空氣,說咱連要放衛星了,一方面就叮囑老實人要對講用稿狠下功夫。暫時可以不下地了,在家裡琢磨講用稿吧。要大力潤色,「務必要把它搞得有聲有色」。 六個連組成的大隊講用會是在倉庫裡開的,一千多人擠得水泄不通。水銀燈在老實人周圍聚成個光圈。唱完《大海航行靠舵手》之後,講用開始。儘管已經聽過三遍,我還是很留心聽。何況出於職業習慣,我也想知道他是怎麼加的工。 糞味由臭變香是講用稿的精華,墨彩當然主要用在這部分上。功夫確實下了。沒辜負連長的囑咐,不但氣味變得香噴噴,而且在糞的顏色(金黃)上,也頗有所發揮。聽起來不再像人糞,倒像一桌山珍海味。 散會後,也許是由於走出了那燈光如晝的大倉庫,忌諱顧慮就少了。黑夜裡,我一邊走一邊傾聽人們三五成群地在議論。講用本來是十分嚴肅的一件事,一路上卻不斷聽到咯咯咯的笑聲。 想到老實人後天就要在五千人大會上去講用了,我不禁替這位即將成為標兵的同志抱起屈來。 最後的一句假話 浩劫之後,痛定思痛,大家普遍有個願望:說真話。巴金甚至用「真話」當作書名。把真話憋在心裡,一憋經年,確實比孕婦難產要痛苦多了。難產者所面臨的,僅是個生不出的問題,她不需要生個假娃娃;而不能講真話,往往就還得違心地編造一番假話。 六九年,有件不幸的事使我感到真話確已絕跡。由於那種窒息的氣氛以及像遇羅克那樣講真話者落到的悲慘下場,人們不但上意識習慣於講假話,連下意識也不放鬆警惕了。 這裡要講的不是一個人酒後或在夢中,而是在彌留時刻。只一兩分鐘他就與世長辭了,然而在昏迷中他還說了句冠冕堂皇的假話才咽的氣。 他老早就人了黨,同「黑線」又無瓜葛,在戰鬥隊裡自然是位佼佼者。鬥爭會不是由他主持,就是由他重點發言。他的大字報一貼,就占半堵牆。所以在黑幫帽子滿天飛的當年,他是對立面抓不到辮子的一位響噹噹。難怪工宣隊一進駐,他就成了依靠對象。 忽然間,聽說他那在外單位的妻子給抓起來了,說在她抽屜裡發現了「反動」標語。正碰上要抓一批人來鎮壓,沒幾天,法院佈告就貼到我們機關外牆上了,說她「企圖」(!)張貼反動標語,罪大惡極,立即處決。 多麼沉重的打擊呀!換個人,誰也受不了。可他真沉得住氣。第二天我看到他竟然若無其事地在操場上還同工宣隊員打籃球。當然,他這是故作鎮靜,表明劃清了界限,自己並沒有問題。 兩天后,忽然對立面在樓梯口顯眼處給他貼了張大字報,就他本人的歷史提了幾個問題——後來才知道大體上是捕風捉影。然而「文革」前他喜歡胡吹。吹噓就難免露破綻。質問他的正是那些破綻。 那可是運動以來第一張貼給他的大字報。其實,承認當初自己是瞎吹的,也就算了。可他太愛面子。另外,才三十出頭的妻子就那麼給鎮壓了,他心裡能沒疙瘩?晚飯桌上,他一直低著頭,一邊發愣一邊機械地往嘴裡扒飯。十點鐘吹哨,他同大家一樣回到四樓地鋪上了。他並沒睡,來回翻騰。 大約十一點,睡在盡頭上的班長忽然聽到一陣響聲。他趕緊奔到過道朝北的廁所一看:窗戶敞開著,窗櫺上攤著一件棉大衣。再由窗口朝下一望,依稀看到下面黑糊糊地躺著個人,似乎還在呻吟。 班長趕緊披上件什麼,噌噌噌地奔下樓去。響噹噹跳樓了!還有點氣兒。 班長把大家喊下來,叫來了救護車。正要抬他上車時,他微睜開眼睛。一看是班長,就說了他最後一句話: 「我夢見——有特務——我追——就跳了——」 他大概意識到身為黨員,跳樓自殺必然會當叛徒來批判。於是,就編了個英勇擒敵的故事。 然而事後大批判欄貼出的工宣隊告示,依舊說他是自絕於人民。 「文革」語言 清晨散步,偶遇一位靠拾爛紙為生的老漢。他一邊在草叢間尋覓冰棍紙,一邊跟我嘮叨起來:「那十年,哪兒用得著這麼東一張西一張地拾!隨便跟哪個機關學校掛上鉤,就沒饑荒啦!這邊剛糊滿一牆,那邊兒就又覆蓋上一層。一個往上貼,一個就蘸著紅墨水往上畫圈圈打叉子。不含糊,那可真叫『大』字報!字兒寫得比饅頭還大。那陣子費不多大力氣,一個月從廢品站那兒少說也拿個兩百塊!」 隨後,他歎了口氣。 生活中,人各有其憾事。作為文字工作者,我有時懊悔當初沒搞個本本,抄錄一下那成千上萬張大字報上的語言。倘若有那麼一份資料,如今風平浪靜了,坐下來研究一下那鴻文中的邏輯以及硬把文字當手榴彈迫擊炮使用的表達方式,今天該可以寫成一篇多麼有趣而又富有意義的文章啊! 我也歎了口氣,恨自己的記性不中用。 「文革」時用的還是漢語,當然不能說有一種獨立的語言,叫「文革語」。然而又不能否認那時候的用語,現在不再通行了。如今,你再討嫌一個人,總也不能狗呀蛇呀地喊,更不能管他們愛人叫臭妖婆,管他的子女叫狗崽子了。因此,不能否認「文革」時的漢語是有其特點的。 記得當時我看大字報,心裡常想,當個「文革」秀才並不難。不但不需要文學修養,甚至也不必過分動腦筋,因為對人對事,只問敵我,並不需作任何分析或說理,罵起來不需講求任何分寸;辭藻也極簡單,甚至大體上都定了型,好像預製的零件。歌頌紅太陽總不出那兒句,就是罵起對方來,也無非是黑幫、黑老K、洋奴之類,兇狠有之,但並不花哨,更談不上說服力了。 是不是大字報的寫者修養差、水平低呢?也不儘然,倘若一所畫院只准其畫家用大紅或大黑二色,不但青黃紫綠一概不許用,連淺些淡些的層次也在禁止之列;線條則只許直不許彎曲,畫家再有才華,豈不也只能畫出機械畫來!舉凡擁護的事物,就一律賜以「紅」字,反對的則統統加個「黑」字。於是,黑幫開黑會,寫黑信黑日記。 據我記憶所及,這種大批判語言主要有兩大特徵: (一)重氣勢,也就是本著順我者存、逆我者亡的精神,以重型黑壓倒。對方的所言所行,一律均屬瘋狂叫囂或罪惡勾當;任何反駁,均是明目張膽的反撲;一擺道理,就是顛倒是非,混淆黑白;不投降,就是負隅頑抗。形容自己的行動時用「迅雷滾滾,海濤澎湃」;描述對方時則用「陰霾迷漫,邪氣橫生」。假若對方不肯再繼續奉陪了,則是嚇得要命,怕得要死。 「文革」初期,還只「打倒」或「炮轟」,後來經過發明創造,又用起「油煎」,甚至動不動就「砸爛狗頭」。總之是打翻在地,再踩上一隻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二)大批判語言的另一特徵是不屑於說理。文章的分量或支柱,主要靠的是從革命先賢者著作中摘引出的名句。其實,引來引去總也不出某幾段,然而貼出來就大放光芒,所以照例要用紅筆上圈圈,以張聲勢。 然而大批判欄上的有些罵話,有時也給人以似曾相識之感,因而需要進一步探討的是:究竟這種語言是六六年自天而降或革命小將們的獨創呢,還是早有其淵源?同時,更值得關懷的是,那種重型詞句的使用以及其論證的方式,如今已經絕跡了嗎? 一九八六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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