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乾 > 我這兩輩子 | 上頁 下頁
文革雜記(1)


  山雨欲來

  仿佛剛開完春風爛漫的神仙會,遠處又雷聲滾滾了。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啊!敵人可真猖狂,竟然在團中央機關刊物的封底一幅水彩畫上玩起花樣!孩子說,那水紋清清楚楚地寫著「反動派萬歲」。其實,我翻過來掉過去,始終也沒看出什麼字樣。而且,反動派咋會叫起自己「反動派」來呢!可孩子說,這是警惕性特高的「中央首長」發現的。認不認出來,就看自己對中央首長的感情了。這麼一來,我只好說,看見了,看見了。

  接著,孩子回家又傳出:火柴盒上也出現了反動標語。還有,那個挺好聽的《紅旗頌》唱不得了,原來它的主旋律是「滿洲國國歌」,唱了就等於頌揚王道樂土!

  接著,五八年印行的幾部長篇也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一本接一本地倒了下來。有反黨的,有反社會主義的,有反人民的。罪名乍看起來並不雷同,但都夠進毒草行列的。

  早晨一上班,就接到通知:不辦公了,全體去看電影《早春二月》,而且說明有人在影院門口點名,不准請假!看完了立刻回單位分組開會,支書主持,人事科小徐作記錄。每人都必須發言,要作為反修堅不堅決的一次考驗。

  江南小橋流水,本來挺開心的一部片子。這麼一來,看電影真是活受罪!

  院子裡,西屋老太太跟閨女吵起來了。照理,閨女應該好打扮。如今,掉過來了!老太太給閨女做了件連衣裙,要她把那件打了三塊補釘的褂子換下來,姑娘死也不肯,還朝老太太嚷:我這裡學雷鋒,您倒好,扯我後腿!您忍心害自己的閨女當個修正主義分子嗎?

  老太太是家庭婦女,不像幹部那麼天天讀,不瞭解天下大勢,更不理解女兒談「修」色變的心情。其實何止一件連衣裙,一切美好的東西,從文物字畫到花花草草,都早已成了修正主義的標誌了。

  中國要成為世界革命的強大中心堡壘,靠什麼?靠人人爭作向陽花。怎奈中國是個枝權茂密的大灌木叢。要靠小將們披荊斬棘,把千枝萬條全砍光,砍得神州大地只剩下一朵朵光杆兒的向陽花。

  集訓班

  我總覺得六六年開始的那場災難,起初有點神出鬼沒。一下子批三名三高,一下子又找起戲劇電影的碴兒。它就像太平洋一股超級龍捲風,在汪洋大海上來回轉悠。當時象我這樣反正準備挨鬥的,心裡固然緊張;就是摩拳擦掌準備鬥人的,心裡也未必有個譜兒。

  六月就糊裡糊塗地進了個集訓班。學員足有七百:唱戲的,畫畫的,作曲的,真是人才濟濟,應有盡有。說明都是黑線人物,為了「背靠背」才把我們同革命群眾隔離開。可進去之後,最初倒更像個夏令營:床鋪乾淨,飯食可口,晚上還有電影看。不許出大門,可週末又有大轎車接回城同家人團聚。上下午開會學習也是一片和風細雨。大家都使勁抖落身上的「修」菌。大會鬥重點對象時,有些小演員數落起大幹部,也相當於一挺輕機關槍。然而《十六條》寫得明明白白:要文鬥不要武鬥。所以心裡是踏實的。

  進入七月,集訓班有點異樣了。一天,集訓班的一位學員從三樓甩下一條特大的大字報:「打倒大叛徒某某。」而這位某某正是貼者的乃父,他們父子同是集訓班的學員。這一大義滅親之舉自然引起轟動。更使人驚奇的是,那位某某安詳地扇著一把大摺扇,也站在那裡同我們一道看,沒發一點火。我捉摸起他那份平寧。一、他心裡也許明白揭的並非事實;二呢,他也許想,孩子這麼一劃清界限,今後日子會好過些了吧。

  接著,外面來揪黑幫了。一天下午,我看見兩位老幹部各抱著半個西瓜大吃特吃,還以為他們很開心呢。旁邊知情的說,難為他們呀,剛從工人體育館押回來。在那裡,脖子上掛了好沉的牌子,被紅衛兵象拉牲口那麼滿場繞著鬥呢!

  進入八月,形勢不妙了。所住的那個學院裡也有了紅衛兵。名氣大的,去餐廳的路上就揪來鬥。要自己報名。大家都學會過關的竅門:自稱「我是個黑幫」。儘管如此,一到吃飯時,大家就發愁,飯後更不敢像往常那樣在大院裡走動了。

  接著,各單位分頭派車來接黑幫了。上車之前,照例先鬥一通。記得在《白毛女》裡扮演黃世仁的那位就給帶上高帽。罰跪之外,還打個頭破血流。審問他為什麼逼死貧農楊白勞!那就正像後來折磨為了深入敵營而任過偽職的黨員一樣:扮演的角色,同本人劃了等號。

  我開始明白這是個皂白青紅不分的運動。它觸及的僅是皮肉,觸不到靈魂,因為領頭的也根本不知靈魂為何物。

  鬥爭會

  他是一位骨瘦如柴的老戲劇家。一身皺巴巴的藍制服,山東口音,是位純樸的老人。可二十年代當我還是娃娃時,他就已在文壇上活躍了。其間,為了革命,他坐過不少年牢。本來他早就擱筆不寫戲了,偏偏在「史無前例」的兩年前,他寫了個歷史劇,而且一下子就轟動了。老頭子說,總算打響了一炮。誰知這裡竟伏下了莫大禍根。

  由於運動前夕他就被點過名,所以同我這個摘帽右派一樣,是理所當然的重點。只要開鬥爭會,不拘大小,從沒漏過他。開的既然是鬥爭會,那麼照例都得掛牌子,噴氣式。皮肉之苦總是難免。

  幹什麼都得有個目標——生產上叫指標。當時,罪大惡極莫如反對主席。鬥這位老人,就是要他招認戲裡的壞皇帝影射的是億萬人民心中的紅太陽。這個目的達不到,當然就誓不罷休。

  這老頭兒平時挺隨和,可在這個問題上他卻犯了強,怎麼也不肯合作。既然那確實是沒影兒的事,憑台下怎麼喊:「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他還是不承認。只見他不住地搖頭。至於他的呼冤聲,自然早被口號淹沒了。

  於是,罰他掃廁所,週末不許回家。我也是受到另眼看待,被分配幹這活兒的,所以親眼看到他一邊刷尿池一邊吧噠吧噠地掉眼淚。我心裡滿不對勁兒。可一聲也沒敢言語。好傢伙,吭一聲就會成為反革命串連。

  於是,就折騰來折騰去。

  一天早晨,老人一邊幹活兒一邊翕動著嘴唇嘟囔起來。我聽到他接連說了三聲:「對!」那天下午又開他的鬥爭會。兩位臂上纏了紅箍的炊事員,象捉到小偷那麼雄赳赳地抓緊他兩隻瘦小的胳膊,把他押進了會場。單位裡一位嗓子高而脆的女同志照例帶頭喊起口號。革命群眾中有個鬥得特別起勁的,還離開座位追到老人身邊去喊,隨喊隨捶他那瘦小的骨架。

  主席團一排成員入座後,鬥爭會開始了。念完語錄,革委會主任就走到台口,宣讀老人的罪狀。接著鬥爭開始。

  問:(氣勢洶洶地)這個反動透頂的戲是你寫的嗎?

  答:(低下頭來)是。

  問:戲裡那個皇帝你影射的是誰?說!

  (下面也一片「說」聲。)

  答:毛主席。

  (這下全場譁然了,接著是一陣口號聲。)

  問:(恨不得一口吃了他)你為什麼要影射?

  答:我要篡黨篡國。

  這回,可把主持人愣住了。這太出他意料之外了。他肯定沒料到這回會這麼痛快,乾脆。他簡直有點不知所措了。他回過身來同主席團嘀咕了一陣,然後大聲宣佈:「把這個壞蛋押下去!」會就這麼在一片喜悅與驚愕中散了。

  我先還覺得荒謬:憑他那副骨架,憑一個戲,怎麼去篡黨篡國!猛然間,我開竅了:老戲劇家畢竟是高手,心坎上對他既欽佩又感激。他為我們被鬥爭者創造出一種新模式,一種新的三段論式。先包下罪行,然後供認矛頭指向主席,問動機,就答曰:篡黨篡國。

  這種模式確實曾使有些人,在有些場合下,縮短了痛苦的歷程。同時也讓鬥爭者拿到了勝利果實,證明群眾力量的無比偉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