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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雜憶(2)


  四、昨天

  四十年代,有一回我問英國漢學家魏禮怎麼不到中國走走,他無限悵惘地回答說:「我想在心目中永遠保持著唐代中國的形象。」我說,中國可不能老當個古玩店。去秋我重訪英倫,看到原來滿是露天攤販的劍橋市場,蓋起紐約式的「購物中心」,失去了它固有的中古風貌,也頗有點不自在。繼而一想,國家、城市,都得順應時代,往前走,不能老當個古玩店。

  為了避免看官誤以為我在這兒大發懷古之幽思,還是先從大處兒說說北京的昨天吧。意思不外乎是溫故而知新。

  還是從我最熟悉的東城說起吧。拿東直門大街來說,當時馬路也就現在四分之一那麼寬,而且是土道,上面只薄薄鋪了一層石頭子兒,走起來真略腳!碰上颳風,沙土能打得叫人睜不開眼。一下雨,我經常得趟著「河」回家。我們住的房還算好,只漏沒塌,不然我也活不到今天。可是只要下雨(記得有一年足足下了一個月)家裡和麵的瓦盆,搪瓷臉盆,甚至尿盆就全得請出來。先是滴滴嗒嗒地漏,下大發了就嘩嘩地住下流。比我們更倒楣的還有的是呢,每回下雨就得塌幾間,不用說,就得死幾口子。

  那時候動不動就戒嚴。城門關上了,街上不許走人。街上的路燈比香頭亮不了多少,胡同裡更是黑黢黢的。記得一回有個給人做活計的老太太,挎著一包袱棉花走道兒,一個歹人以為是皮襖,上去就搶。老太太不撒手。那傢伙動了武,老太太沒氣兒啦。第二天就把那兇手的頭砍下來,掛在電線杆子上。

  看《龍鬚溝》看到安自來水那段,我最感動了。那時候平民只能吃井水,而且還分苦甜兩種。比較過得去的,每天有水車給送到家門口。水車推起來還吱吱吜吜地叫,倒挺好聽的。我們家自己就釘了個小車,上頭放兩隻煤油桶,自己去井臺上拉,可也不能白拉。

  這幾年在北京不大看見掏糞的了。那時候除了住在東單牌樓一帶的洋人和少數闊佬,差不多都得蹲茅坑,所以到處都過掏糞的。糞是人中寶。所以有糞霸,也有水霸,都各有劃分地帶,有時候也鬧鬥毆。

  至於垃圾,滿街都是,根本沒有站。北京城有兩個地名起得特別漂亮:一個是護國寺旁邊的「百花深處」;一個是我上學必經的「八寶坑」。可笑的是,這兩個地方那時堆的垃圾都特別多,所以走過時得捏著鼻子。

  我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北京有電車了。起初只從北新橋開到東單。開的時候駕駛員一路還很有節奏地踩著腳鈴,所以也叫「叮噹車」。我頭回坐,還是冰心大姐的小弟為楫請的。從北新橋上去沒多會兒,就聽旁邊的人嘀咕:「這要是一串電,眼睛還不瞎呀!」我聽了害起怕來。票買到東單,可我一到十二條就非下去不可。我一回想這件事心裡就不對勁兒,因為這證明那時我膽兒有多麼小!

  五十年代為防細菌戰,北京不許養狗了,真可我心意。小時候我早晨送羊奶,每次撂下奶瓶取走空瓶時,常挨狗咬。那陣子每逢去看人,拍完門先躲開,老怕有惡犬從裡頭撲出來。1945年在德國看納粹集中營的種種刑具時,對我最可怕的刑罰是用十八條狼犬活活把人扯成八瓣兒咬死。

  那時出門還常遇到乞丐。一家大小餓肚皮,出來要點兒,本是值得同情的,可有些乞丐專靠恐怖方法惡化緣。在四牌樓一家鋪子門前,我就見過一個三十來歲滿臉泥汙的乞丐,他把自己的胳膊用顆大釘子釘到門框上,不給或者不給夠了,就不走。更多的乞丐是利用自己身上的髒來訛詐。他渾身泥猴兒似的緊緊跟在你身後。心狠的就偏不給,叫他跟下去,但一般總是快點兒打發掉了心淨。可是這個走了,另一群又會跟上來。

  另外還有變相乞丐,叫「念喜歌兒」的。聽見哪家有點兒喜事,左不是新婚,孩子滿月,要不就是老爺升官,少爺畢業,他們就打著竹板兒到門前念起喜歌了。也是不給賞錢不走,要是實在拿不到錢,還有改口念起「殃歌兒」來的呢。比方說,在辦喜事的家門口念到:「一進門來喜衝衝,先當褲子後當燈。」完全是咒話。

  比惡化緣更加可怕的,是「過大車的」。我就碰上過一回,那時候我剛上初中,好幾宿就睡不踏實。「大車」就是拉到天橋去執行槍斃的死囚車,是輛由兩匹馬拉的敞車。車沿上坐著三條「好漢」。一個個背上插著個「招子」,罪名上頭還畫著紅圈兒。旁邊是武裝看守——也許就是劊子手。死囚大概為了壯壯膽,一路上大聲唱著不三不四的二黃,走過餑餑鋪或者飯館子,就嚷著停下來,然後就要酒要肉要吃的,一邊大嚼還一邊兒唱。因為是活不了幾個鐘頭的人了,所以要什麼就給什麼。

  那時候管警察叫巡警,經常看到他們跟拉車的作對。嫌車放的不是地方,就把車墊子搶走,叫他拉不成。另外還有英國人辦的保安隊。穿便衣的是偵緝隊,專抓人的。我就吃過他們的苦頭。後來又添上戴紅箍的憲兵。可是最凶的還是大兵(那時通稱作丘八),因為他們腰裡掛著盒子炮。我永遠忘不了去東安市場吉祥戲院碰上的那回大兵砸戲館子。什麼茶壺板凳全從樓上硬往池子裡扔。帶我去的親戚是抱著我跳窗戶逃出的。打那兒,我就跟京戲絕了緣。

  我說的這些都不出東城。那時候北京真正的黑世界在南城。1950年我採訪妓女改造,才知道八大胡同是怎樣一座人間地獄。我一直奇怪市婦聯為什麼不把那些材料整理一下,讓現今的女青年們瞭解瞭解在昨天的北京,「半邊天」曾經歷過怎樣悲慘的歲月。

  五、行當

  每逢走過東四大街或北新橋,我總喜歡追憶一下五十年前那兒是個什麼樣子。就拿店鋪來說,由於社會的變遷,不少行當根本消滅了,有的還在,可也改了方式和作用。

  拿建築行當裡專搭腳手架的架子工來說,這在北京可是出名的行當。五十年代我在火車上遇過一位年近七旬的勞模,他就是為修頤和園搭佛香閣的腳手架立的功。現在蓋那麼多大樓,這個工種准得吃香。可五六十年前北京哪兒有大樓蓋呀。那時候幹這一行的叫「搭棚的」。辦紅白喜事要搭,一到夏天,闊人家院裡就都搭起涼棚來了。

  那可真是套本事!拉來幾車杉篙、幾車繩子和席,把式們上去用不了半天工夫,四合院就覆蓋上了。下邊你愛娶媳婦辦喪事,隨便。等辦完事,那幾位哥兒們又來了。噌噌噌爬上房,用不了一個時辰又全拆光;杉篙、席和繩子,全分門別類,有條不紊地放回大車上拉走了。

  整個被消滅的行業,大都同迷信有關係。比如香燭冥紙這一行。從北新橋到四牌樓,就有好幾家。那時候一年到頭,香沒完沒了的燒,平常在家裡燒,初一、十五上廟裡燒。臘月二十三祭灶燒,八月十五供免兒爺燒。一到清明,家家更得買點子冥紙。一張白紙鑿上幾個窟窿,就成製錢啦。金紙銀紙糊成元寶形,死人拿到更闊氣了。還有鈔票:上面印著鄷都銀行,多少圓的都有。拿到墳上去燒,一邊兒燒,一邊兒哭天號地。等臘月祭灶,就更熱鬧了。為了賄賂灶王爺,讓他「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就替他燒個紙梯子,好像他根本沒有上天的本事;並且要燒點子幹豌豆,說是為了喂他的馬。小時候祭完灶,我就趕快去灰燼裡扒那燒糊了的豆子吃,味道美滋滋的。不過吃完了嘴巴兩邊甚至半個臉就全成炭人兒啦。

  現在糊燈籠和糊風箏的高手是工藝美術家了。那時候,還有糊樓庫的。這種鋪子也到處都是。辦喪事的,怕死人到陰間在住房和交通工具上發生困難,就糊點子紙房子紙車紙馬,有的還糊幾名紙僕人。到七月盂蘭節,就糊起法船來了,好讓死人在陰間超渡苦海,早早到達西天。這些都先得用秫秸稈兒搭成架子,然後糊上各種顏色的紙。工一個比一個細。糊人糊馬講究糊得惟妙惟肖。可到時候都一把火燒掉。有時候還專在馬路當中去燒!

  這就說到那時候辦紅白事來了。

  先說結婚吧,那當然全由家裡一手包辦嘍,新婚夫婦到了洞房才照面兒。訂婚時,男方先往女方家裡送鵝籠酒海。一挑挑的。那鵝一路上還從籠裡伸出脖子來一聲聲地吼。作閨女的沒出閣,就先得聽幾天鵝叫,越叫越心慌。女方呢,事先就一挑挑地往男家送嫁妝:從茶壺臉盆,鋪蓋衣服,撣瓶梳粧檯到硬木家具。

  那時候的交通警可不好當。娶親的花轎,出殯的棺材,都專走馬路當中。出殯的棺材起碼也得八個「杠」——就是八個穿了藍短褂的壯漢來抬。場面大的,棺材上還罩個大蓋子,最多的到六十四人杠。前面的執事還得占上半裡地。娶親的,花轎一般也是八個人抬。走在前邊的執事可熱鬧啦!有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到女家,女方還先把門關嚴,故意不開。外頭敲鑼打鼓,裡頭故意刁難,要樂師吹這個奏那個。再說,明明是白天,執事裡于麼舉著木燈?後來學人類學才懂得,那顯然是俘虜婚姻制的遺留。

  三十年代,我在燕京大學念書的時候,教務長梅貽琦先生結婚就特意用過花轎,新娘還是一位女教授。當時是活躍了校園的一樁趣事。

  喪事呢,也涉及不少行業。我那時最怕走過壽衣鋪。那是專賣為裝殮死人用的服裝店。枕頭兩頭繡著荷花,帽子上還嵌著顆珠子。

  有段快板是說棺材鋪的:「打竹板的邁大步,一邁邁到棺材鋪。棺材鋪掌櫃的本事好,做出棺材來一頭大,一頭小。裝上人,跑不了。」

  那時候還有個行當,大都是些無業遊民于的:專靠替人哭鼻子來謀生,叫號喪的。馬路上一過出殯的,棺材前頭常有這麼一幫子,一個個縮著脖,揣著手,一聲聲地哀號著,也算是事主的一種排場。

  這些,比我再小上一二十歲的人必然也都看見過。現在回顧一下這些可笑可悲的往事,可以看出現在社會的進步,就表現在人不那麼愚昧了,因而浪費減少了。

  可不知道二十一世紀的人們再回過頭來看今天的我們,又還有哪些愚昧和浪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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