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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北京人的呼籲(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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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文化夜市好 文化夜市,對。太需要了!青年們日益旺盛的求知欲需要它。文藝界的繁榮需要它。作為擁有十億人口的國家的首都需要它。青少年們需要它,中年人和老年人也需要它。男男女女都需要它。不應讓建設精神文明停留在文字號召上,這就是一個具體的有效的措施。我舉雙手贊成,並相信在今天美好的形勢下,不久它就可以實現。這個頭,首都應該帶。我相信,這麼好的事必然會在全國大中小城市風起雲湧。 借此機會,我再提個建議:應該把舊書攤恢復起來。大多數讀書人最大的樂趣是逛舊書店。那裡,買者不必帶介紹信,像告幫似的;賣者也不必帶著戶口本,把帽沿拉下來,像進當鋪似的。大家都大大方方地去進行這種文化交易。願全市主要商業區都有舊書店;不僅是幾間門面的大書店,也要一間半間的,甚至搭個棚子,擺地攤。巴黎城塞納河畔,一排全是舊書攤。文化人到了那裡就留連忘返。英美大學城到處是賣舊書的。在衣阿華城,最吸引我的是那家「鬧鬼書屋」。那裡,舊書像圖書館那樣分門別類,看累了還可以坐在沙發上,同其他買書人坐下來聊天,有免費咖啡供應。 解放初期,東安市場也罷,西單商場也罷,何嘗不遍地是舊書攤!我沒釣過魚,但從舊書攤上買到一本奇書的快樂,決不小於釣到一條尺長的鯉魚。藏書家幾乎沒有一位是從買新書開始的。 我希望即將出現的文化夜市為舊書攤留出一個角落。我希望愛書的待業青年出來經營書店、書棚、書攤。讓我們在文化的這一主要媒介——書籍方面,互通有無,也讓有些埋沒的寶貝,由於有了識貨者而重見天日。 六、泡 每次去某某某浴池理髮,總得花上大半天。十六日晨,下起雨來了。心想,這日子排隊的人也許會少些,何不鑽一下空子! 買好牌子,拉開玻璃門一看,人果然比往日要少,但兩隻長凳還是坐滿了顧客。站了一會兒,就輪到我坐了。坐等比站等要高上一等。 這時我數了數,男部足有七個座位,但只見一位女同志在理,她臉上好像有些浮腫,動作遲緩,有時理著半截兒就得坐下來歇一晌,有時理完一個人,拿起缸子,歉疚地對我們說:「我得吃點藥!」 我心裡在盤算:前邊還有十一個人,每個人打它十五分鐘(看來這是不夠的),也得三個小時呀!我很想走。然而一路蹚雨來的,我不甘心啊!何況外面還在嘩嘩下著。 女部那邊像是有三四位理髮師,而且只有一位女顧客。有個男同志剛走進來,就被女理髮師領到我們前邊的一張椅子上,親切地說:「等一下我叫你。」原來女部正在理著另一位男顧客。我沉不住氣了,就對後邊一個同命運的人說:「咱們難道不能也去女部理嗎?」他朝我搖搖頭,小聲說:「別找那個麻煩,那都是有關係的。」 於是,我們繼續攀談起來。通過他才知道男部共有十七位理髮師。我說,整個男部難道就由那位像是病號的女同志一個人支撐?他說:「不,說不定一會兒107號會來呢!」這樣,我們就像盼救世主那樣盼這位107號,幾次有人推門進來,以為是他,原來只不過是來加長我們這個絕望的隊伍的。 將近十點鐘,進來一個細高個子,穿藍制服的年輕人。我旁邊那位知情人釋然地說:「啊,他就是,有盼頭啦。」 只見他走到里間,先把手中的雨傘支開,然後由抽屜裡取出一塊布來細心地把雨傘上一塊一塊的雨水拭幹。擦完傘,他坐下來,撩起鞋來。擦完這只又擦那只。我們20幾隻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每個人這時都有所感吧,但沒人敢吭一聲。 以為他該穿起白大褂幹活了,才不呢!他點上了一支煙,坐在軟椅上,一口口地噴起煙霧。隨噴,好像還在欣賞著那煙圈兒。 哎呀,他站了起來,真地去穿白大褂了。我們自然也流露出希望來。他對鏡把衣著整理了一下,繃著臉,大搖大擺地向我們走來。走過我們這排人面前時,他並沒望我們一眼。我們仿佛根本不存在。一拐彎,他悠悠達達地拐到女部去了。一陣打招呼聲之後,他挑了張椅子坐下來,又點上一支煙,聊了起來。 他從女部踱出來了,幾乎擦著我們的膝頭踱過,推開玻璃門,他站在門廊裡觀賞起雨中街景來了。這時,我想到三十年代時,洪深在上海租界影院裡對辱華影片情不自禁的抗議。我也想當一次英雄,但我沒有當成。我剛一抬屁股,身邊那位「難友」就扯了一下我的衣襟,小聲告誡我說:「這年月,小青年惹不得呵!」 他從門廊踱了回來。踱到後面,又坐下來,抽了一陣子煙,才站起來,拉開抽屜,一樣一樣地取出他的工具:電推子和吹風器。哦,原來靠外邊第一張椅子就是他的。他慢條斯理地把工具一一吹了吹,撣了撣,然後才把電線的一端塞人插銷,轉過身來,朝我們這一大排等待著的顧客中間最前邊的一個努了努下巴,就像電影裡古代酋長對奴隸的那種神態。 我小聲問了問我身邊的那位「行家」:「這裡有頭兒沒有?怎麼也不管管?」他垂下頭來,又斜過臉來說:「管?以後下雨天,就連107號也不照面啦!」 七、我總算有了間書齋 在我的概念中,書齋就是一間(不論多麼小)不擺床的屋子,一個腦力工作者可以躲開一些分心的雜音——剁剁炒炒、洗洗唰唰的聲音,能靜下來思考的地方。在有些國家,這也許是件必需品,一個起碼的條件。在房荒仍然嚴重的我國,不能不承認它還是一種奢侈。 大約1956年春間,在一時政策的照耀下,我一度忽然有過那麼一小間。1949年以來,只有那幾個月裡我寫過幾篇東西。可沒多久,那小間就曇花一現地消失了。 當我在柏各莊跟十幾位同命運的人們滾在一條炕上,或在咸寧同幾個人合住一間用磚坯堆起來的小屋,以及後來回到北京四口人擠在窗下就是公共尿池的八平方米斗室時,我時常有這個非非之想:要是有一間一個人的工作室多好啊! 1983年,這個夢竟然變成了現實。如今,我有了一間頗像樣的書齋。它不但面積不止八平方米,還有漆得鋥亮、可以擺各種紀念物的組合櫃,壁上掛了朋友胡絜青、葉淺予、阿老、苗子、秦兆陽、子野、育蓮的字畫,以及祖光和鳳霞合作的《秋豔》。真是造化啊! 但是,每當我工作累了,倒在沙發上,望著這一切,心頭就總有一種不那麼舒服的感覺。我想:假若把十億人搭成個金字塔,享有一間書齋的人肯定是在塔尖上。當然,電視上也看到過農民蓋的整幢整幢樓房,可是我身邊的許多人,住得都不比我當年寬綽多少。一個青年評論家,在同另外幾個同志睡著雙層床。還有三代人擠在一間小屋裡的。一位很有成就的女作家,一提房子,她就搖頭皺眉。我相信他們決不會放鬆自己的努力,必然也像我當年那樣,把房管所的門檻都跑穿了。那時我看到的是難看的面孔,如今呢,可能和氣點了,然而管理員還會朝你攤開雙臂說:沒有房叫我咋辦? 自然,現在到處在蓋房了。從統計數字看,市民平均的住房面積也在上升著。我祝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我祝願我的同行們個個都能有一間書齋。 到那時,我再來談我書齋裡的陳設吧。這裡,我只想說,我在七十三歲上,才混上一間書齋。我希望並且相信新的一代,將會早一點有。 1982年—1985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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