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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這使我一生也不能忘記。

  馬伯樂念完了,他自己也茫然了,他究竟去吻過誰的頭髮呢,他自己也不曉得,不過覺得究竟是吻過的樣子,不然怎麼能夠這樣的感動呢。

  第三篇尤其好:

  我為你,

  我捨棄了我的生命,

  我為你,

  我捨棄了我的一切。

  這詩一看上去就好像要自殺似的,令人很害怕:好就好在這自殺上,因為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維特不是自殺了嗎?這正好就和維特完全一樣。

  不但如此,馬伯樂真的半夜半夜地坐著,他想這有什麼辦法呢!失戀就是失戀了。

  「既失了的就不能再得。」

  「既去了的就不能夠再來。」

  「人生本是如此的。」

  「大風之中飄落葉,小雨之中泥上松。」

  「冬天來了,天氣就冷了。」

  「時間過去了,就不能再回來了。」

  「十二個月是一年,一年有四季。一切都是命定的,又有什麼辦法呢!」

  馬伯樂到王家去了幾次,連王小姐的影子都沒有看到。因此他越被拒絕的厲害,他就越覺得王小姐高貴。不但王小姐一個人是有高貴的情操的,就連王小姐的父母,他也覺得比從前有價值了;若是沒有高貴的父母,怎麼能產生高貴的女兒呢?不但王家的人,就連那麻子臉花匠兼看門倌,他也覺得比從前似乎文明了許多。每當他出來進去時,那花匠都是點頭稱是,好像外國人家裡的洋BOY一樣。

  馬伯樂再在王家裡出入,就有些不自然了,就連王家的花園,他也通體地感到比從前不知莊嚴了多少倍。

  王家忽然全都高貴起來了。但這麼快,究竟是不可能的,於是他只能承認他自己是瞎子。不是瞎子是什麼?眼前擺著一塊鑽石,竟當玻璃看了。

  馬伯樂雖被拒絕了,但走出王家大門的時候,總是用含著眼淚的眼睛,回過頭去戀戀不捨地望一望建築得那麼乾淨整齊的小院。

  因此他往往帶著一種又甜蜜、又悲哀的感覺回到家去。

  後來他也不存心一定要見王小姐了,他覺得一見到,反而把這種關係破壞了呢。倒不如常常能圍著這王家的花園轉一圈,倒能培養出高貴的情緒來。

  但是王小姐不久就訂婚了,而且要出嫁了。

  在出嫁的前兩天,來了一張請帖,是用王小姐父母的名義而發出來的。

  馬伯樂想也沒想到,她會這麼快就出嫁的。出嫁也不要緊,但是不能這麼快,哪有這麼快的道理。

  又加上那請帖上那生疏的男人的名字,非常庸俗,叫作什麼「李長春」。

  什麼長春不長春的,馬伯樂隨手就把那請帖撕掉了,詳細的結婚日子還沒有看清。太太打算要去參加王小姐的婚禮,就把那些碎片拾了起來,企圖拼湊起來再看一遍,不料剛拾起來,又被馬伯樂給打散了。

  馬伯樂說:「若是高貴的出身還能叫這名字——長春,我看可別短命。」

  從此馬伯樂不再作詩,又開始吃起「未必居」的包子來了。

  「久違了,包子。」當他拿起一個包子來,他含著眼淚向自己說。同時想:為什麼有了王小姐就忘記了包子?

  一邊想著,一邊就把包子吃下去了,包子在他嘴裡被咬著,越來越小,而相反馬伯樂的眼睛越來越大,因為那眼睛充滿了眼淚,像兩股小泉水似的。假若他的眼睛稍稍一縮小,眼淚立刻就要流出來的。男子大丈夫能夠隨便就流淚嗎?只好設法把眼睛儘量睜大。

  一連串吃了八個包子之後,才覺得對於這包子總不算是無情,總算是對得起它。於是放下不吃了。到床上去睡一覺。馬伯樂這一覺睡得格外清爽,醒來之後,一心要打日本去。因為大街上正走著軍隊,唱著抗戰歌曲,唱得實在好聽。

  馬伯樂跑到街口去一看,說:「這麼熱鬧,哪能不打日本去!」

  第九章

  江漢關前邊過著成千成萬的軍隊,各個唱著抗戰歌曲,一夜夜地過,一清早一清早地過。廣西軍,廣東軍,湖南,湖北,各處的軍隊,都常常來往在黃鶴樓和江漢關之間。

  不管老幼瘦胖,都肩著槍,唱著歌,眼睛望著前方,英勇地負著守衛祖國的責任。看了這景象,民眾們都各個莊嚴靜穆,切切實實地感到我偉大的中華民族滅亡不了。

  但很少數的,也有些個不長進的民眾,看了十冬臘月那些廣西軍穿著單褲,凍得個個打抖的時候,說:

  「喲:還穿著單褲,我們穿著棉褲還冷呢。」

  說這話的多半是婦人女子,至於男人,沒有說的。馬伯樂一回頭就看見一個賣麻花的,他提著小筐,白了頭髮,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說的。

  馬伯樂這回可上了火了:

  「女人們說這話,你男子大丈夫,也說得出口來?」

  馬伯樂一伸手就把老頭的盛著麻花的筐子給捉住了。捉住之後,還在抖著,似乎要把那筐裡的東西給傾倒馬路上去,看熱鬧的人,立刻就圍上來一大群。馬伯樂本來打算饒了他就算了,因為那老頭嚇得渾身發抖,那灰白色的、好像大病初愈的那不健康的眼睛,含滿了眼淚。

  馬伯樂雖然心裡氣憤,會有如此不長進的老頭生在中華民國;但基於人道這一點上,他那麼大年紀放了他也就算了。

  但是不成,看熱鬧的人圍上來一大群,馬伯樂於是說:

  「他破壞軍心!」

  他說完了,他自己也後悔了,不過話擠在喉嚨裡哪能不說呢?

  立刻那老頭就被一個拉洋車的踢倒。

  憲兵走來了,憲兵說:

  「打呀,打漢奸。」

  那筐子裡的被打落的麻花散了滿地。

  軍隊還在結隊過著,唱著抗戰歌曲,肩著槍,非常英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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