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紅 > 馬伯樂 | 上頁 下頁
七〇


  好像他犯了一件案子,雖然這案子還隱藏著沒有爆發,但是非要爆發的,而且不久就要爆發,已經是不用思索的了,非是那麼回子事不可,是不可救藥的了。

  他本想站起來就走的,但是他已經被他自己就先給嚇癱了,嚇得不能動了。他的頭上一陣一陣冒汗,他的身上一陣一陣像火燒的一樣熱。

  再過一會,假若身上的血流再加一點熱力,怕是他就要融化掉了。

  一個人是不是會像一個雪人似的那樣融化掉?他自己一陣一陣競好像坐在雲彩上了似的,已經被飄得昏昏沉沉的了。

  王老先生在臥房裡一咳嗽,把他嚇了一抖。小貓在他的皮鞋上憧了一下,他下意識地竟以為那是一條蛇,那感覺是惡劣的。

  王老太太問:

  「馬太太為什麼好些日子不見了呢?」

  馬伯樂想,她問到她幹什麼?是不是從她那裡走漏了什麼消息?難道說,這事情太太也曉得了嗎?真是天呵,豈有此理!

  他又想,那不會的吧,有什麼呢!只寫過一次信,見過兩次面,談了一談。何況太太不能曉得,就是曉得了,也沒有什麼越軌。但是那夜在小板路上,他差一點沒有吻了她。現在想起來,才知道那真是萬幸的。假若真吻著她了,到現在不成了證據嗎?但是又一想:

  「這不是很可笑嗎?就是吻了,有誰會看見呢?」

  他自己問著他自己。在那麼黑的巷子裡,就是吻著她了,誰還能夠看見呢?沒有證據的事情為什麼要承認呢?

  馬伯樂想到這裡就正大光明了起來,畏畏縮縮是萬事失敗之母,用不著懦怯。在這世界上人人都是強盜,何必自己一定要負責到底,邁開大步踏了過去吧。

  「小韓,……」

  他向小丫環招呼著,下邊緊接著就要問大小姐。

  但是只叫了個小韓,往下的幾個字就說不出來了。

  明明知道說出來不要緊,但是就是說不出來了,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了。

  等一分鐘過後,一切機會都失去了。剛剛小韓站在他旁邊的時候,問他要做什麼,他說要把今天的報紙拿來看一看。

  現在他手裡就拿著那報紙,拿著這「勞什子」做什麼呢?他非常怨恨那報紙,都是它誤了事。若不是它,現在不已經明白了嘛,大小姐到底是在不在家。

  接著他又做了第二個企圖,想要說請老太太看電影去,並請大小姐。這是很自然的,就這麼說吧。

  但是沒有說出來,因為他發現了這麼說不大好。於是又換了個方法,又覺得不大好。實在都不大好。怎麼好的方法就全沒有呢!這可真奇怪。

  到了後來,腦子已經不能想了,想什麼,什麼不對,都完完全全做不到。

  於是什麼人工的方法也不迫求了,他就聽天由命了起來。

  他希望大小姐從她的房子自動地走出來,讓他毫不費力地就能看到她。所以他從那門簾的縫中巧妙地注意著門簾以外的動靜。那過道上有一個玻璃杯響,他以為是她出來了。小丫環登登地從過道跑過去,他以為一定是大小姐在招呼她,或者是招呼她打一盆洗臉水,她洗了臉,大概就要出來了。

  過了半天工夫,沒有出來,分明他是陷到失望裡去了;但是他不讓他自己失望,他設法救了他自己,他想一定是她在穿衣裳。又過了好些工夫,還是沒有動靜。本來他的猜測都是絲毫沒有憑據的,本不可靠的,但是他不那麼想。他想她或者是在梳頭發,就像隔著窗子、門他就看到了的那樣。

  這一梳頭發,可始終沒有梳完,大小姐也始終沒有出來。

  「不出來就不出來吧」,馬伯樂在心裡說著,「人是無情的呀。」

  他含著眼淚走出了王家。他走在巷子裡,他的眼睛上像是罩著一塊不十分乾淨的玻璃似的,什麼也看不清楚了。

  他的腳步因此也散了,伸出去的腳,沒有力量,似乎在那石板路上飄著,而踏不住那石板路了。

  馬伯樂被過重的悲哀衝擊得好像一團汽沫似的那麼輕浮。他勉強地掙扎著才算走到了家裡,差一點沒有被沖到陰溝裡去。向前走,終於也就走到家裡來了。這小巷子上邊是天,下邊是石板,而兩邊又都是牆壁,周密得像一個筒子似的,就是存心打算溜到一邊去也是不可能的。

  馬伯樂從此失戀了,而是真正的失戀。他做了不少詩,而且都是新詩。

  王小姐不見他,那是實實在在的了。他寫了兩回信去,也都一點用處沒有,於是他感到王小姐畢竟是出身高貴。高貴的女子,對於戀愛是純潔的,是不可玷污的,所以王家的公主一怒就不可收拾了,那是必然的。

  一方面雖然馬伯樂是被捨棄了,但是一想到若是被公主捨棄了,別說捨棄一次,就是捨棄十次也是值得的,因為她是公主呵。因為公主是世界上很少有的。

  所以馬伯樂五六天沒有出屋,就坐在屋裡向著那窗外的枇杷樹作了很多詩。

  篇篇都是珍貴的傑作,篇篇都好得不得了。

  馬伯樂新作的詩,都保存著。詩實在是作得很好,但是沒有人鑒賞。他拿給朋友們看的時候,朋友們看了之後,是不知所云的,因為馬伯樂戀愛這件事情人家都不曉得。這使馬伯樂很生氣,他說中國人不能夠鑒賞藝術。外國的詩人常常把自己的詩當著朋友去讀的。而在中國什麼都談不到的,真他媽的中國人!

  於是還是自己念上一遍吧:

  多麼值得懷念呵!

  當她撫模著我的胸口的時候。

  好是好,就是有點大不貼題,這一點馬伯樂自己也曉得。本來那王小姐的手連觸也沒觸到的,怎麼會撫摸到胸口上去了!不過作詩都是這麼作,若是不這樣,那還叫什麼詩呢?

  於是馬伯樂又念第二篇:

  我的胸中永遠存留著她的影子,

  因為她的頭髮是那麼溫香,

  好像五月的玫瑰,

  好像八月的桂花。

  我吻了她的卷髮不知多少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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