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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觀眾們的鑒賞方法是非常高明的,凍得臉色發白,嘴唇發青一面,他們能夠設法看不見;而專看那肩著槍的肩膀,和那正在唱著抗戰歌曲的寬大的胸膛。也不是說看不到弱的那一面,也許看到了不敢說,或者是覺得不應該說,怕憲兵打。

  在黃昏的時候,馬伯樂常喜歡到江邊上走走,而黃昏過兵的事情又多,去看一看那白亮亮的江水,去觀一觀那英勇的戰士,在吃飽了飯之後,不亦一大樂趣哉!

  馬伯樂要當兵去的志願,一來二去就消磨沒了。越看人家當兵,就越覺得好玩,越好玩自己就越不願意去當。

  結果,他覺得當兵也沒有什麼稀奇的了,當不當皆可,天天看,不就等於當了嗎?真的當了兵,不也就是那種樣子嗎?所以還是不要當了吧。

  不久馬伯樂又沉到悲哀裡去,似乎又想起王小姐來,也或者不是,不過就只覺得前途渺茫。到江邊上去看一看吧,兵們也都變了,似乎都跟他自己一樣,好像個個都垂頭喪氣似的。湊巧又有一大隊傷兵讓他看見了。那一隊傷兵是新從外處運到的,不是重傷,都能夠披著軍毯走在大街上。自然而然服裝都不十分好看,但在馬伯樂一看,那就更壞了。

  「那不是叫花子嗎?那簡直是叫花子,衛國的戰士變成叫花子了。」

  馬伯樂看了這一現象,就更悲哀了起來,回到家裡,往床上一躺,想起國事家事沒有一樣得以解決的。

  「人生是痛苦的……」

  「鬥爭是艱難的……」

  「有權的好辦事。中外古今,天下一理。」

  「大丈夫手中無錢到處難為人。」

  「銀行的存摺,越花越少,家又音信皆無。」

  自此以後,馬伯樂那快活悠然的態度,又一天一天地減少下去,在他吃起「未必居」包子似乎也沒有以前那樣得味了。他跟他的兒子大衛說:

  「你跟著爸爸賣包子去吧,怎麼樣?

  馬伯樂常想,一個人會餓死嗎?做點小生意,賣賣香煙,或是掌掌皮鞋,就是賣花生米也是餓不死的,沒有錢怕什麼!

  「大衛,明天爸爸去給你做一隻小木箱,你背著。將來沒有飯吃的時候,你和爸爸去賣包子。爸爸在家裡做,大衛背著到街上去賣。」

  馬伯樂閑下來沒事,就常向大衛說:

  「咱們這包子專賣給無產階級,專賣洋車夫,定價不要高,以銷路大為本。二分錢一個。燒餅子也是二分一個。難道就專門不買咱的包子嗎?和咱做對嗎?天下沒有此理。若我是洋車夫,一樣的價錢,我也是吃包子而不吃燒餅的。眼看著包子好吃嘛,裡邊多少得有點肉。」

  馬伯樂有時當朋友講著,有時當太太講著,也有時候就自己在想,而每每想到那包子在洋車夫們面前一哄而盡了的情景,就像看了電影似的狂叫起來:

  「別人的生意,都讓我給擠散啦。」

  馬伯樂有時把大衛叫過來,當面讓大衛演習一番。大衛就在地上抓起一隻小木凳,腿朝天,用皮帶拴在身上,嘴裡唱著:

  「包子熱來,包子香,吃了包子上戰場。包子熱來,包子香,吃了包子打東洋。叮叮噹,叮叮噹。」

  馬伯樂想,這孩子倒也聰明,就命令他再唱一套以洋車夫為對象的,看看怎樣。大衛唱著:

  「洋車夫來,洋車夫,吃了包子會跑路。洋車夫來,洋車夫,吃了包子不糊塗,叮叮哆,叮叮哆。」

  大衛背著腿朝天的木凳,裝做賣包子的形狀在地上跑來跑去。

  約瑟看他哥哥跑得怪有趣的,上來就奪掛在大衛身上的木凳,他說他也要跟著爸爸賣包子。

  大衛正唱的起勁,不肯給他。約瑟抬腿就踢了大衛的膝蓋,伸拳就打了大衛的肚子。大衛含著眼淚,只得讓給他。

  不一會工夫,約瑟賣包子就賣到樓下去了。到了樓下就把別人家孩子的眼睛打出血了。

  馬伯樂太太從窗子往下一看,約瑟還在拿著木凳亂掄呢。

  「讓你買包子你不買,看你這回買不買,看你這回買不買,看你這回買不買……」

  說一句,搶一圈,約瑟像個小旋風似的在樓下耍著武藝。

  太太一看就生氣了,說:

  「無事生非。」

  馬伯樂一看就高興了,說:

  「能賣包子了,餓不死了。」

  過了些日子,馬伯樂又要修皮鞋,他說修皮鞋比賣包子更好,不用出去兜攬生意,而且又沒有本錢,只用一根錐子,一條麻繩就行了

  太太問他:

  「若是來了要換皮鞋底的,你用什麼給換呢?」

  「只縫,不帶換底的。」他說。

  又過了些日子,他又要當裁縫去,他又要學著開汽車去。又過了些日子,他又要賣報去,又要加入戲劇團體演戲去。

  鬧到後來,都沒去,還是照舊坐在小樓上悲哀。

  「人生是沒有道理的,人生是一點道理也沒有的。」

  「全世界都是市儈,全世界都是流氓。」

  「漫漫長夜,何日能夠衝破羅網。」

  「經濟的枷鎖,鎖著全世界的人們。」

  「有錢的人,不知無錢的人的苦。」

  「有了錢,妻是妻,子是子。無了錢,妻離子散。」

  馬伯樂從此又悲哀了下去。

  來了警報,他不躲(其實也無處可躲),他說炸死了更利落,免得活受罪。

  等日本人架著意大利飛機來到頭上時,他也嚇得站不住腳了,也隨著太太往紫荊湖邊上亂跑,可是等飛機一過去,他又非常後悔,他說:

  「跑的什麼,真多餘。」

  「有錢的人們的生命是值錢的,無錢的人的生命還不值一顆炸彈的錢。」

  小陳從上海新到的,他在電影院裡混過,這次來漢口。有人找他在電影界工作。要拍一部抗戰影片,缺少一個丑角,小陳就來找馬伯樂去充當一下。

  馬伯樂想,也好的,免得在家呆著寂寞。誰知到了那裡,化了裝,黑紅抹了滿臉,不像人了。

  「這不是拿窮人開心嗎?」

  「窮人到處被捉弄呵!」

  「窮人在世界上就是個大丑角。」

  自此馬伯樂的心情不見起色,看見什麼都是悲哀。尤其是夜裡,窗外的那棵枇杷樹,滴滴嗒嗒的終夜滴著水點,馬伯樂想:

  「下雨大地就是濕的。」

  「陰天就沒有月亮。」

  「不但沒有月亮,就連星星也沒有。」

  「黑暗,黑暗。」

  「太陽沒有出來之前,就只有黑暗。」

  馬伯樂吃飯睡覺,都和常人一樣,只是長籲短歎這點與常人不同。雖然他永遠擔負著這過度的憂心,但他還是照樣的健康,他也照樣吃飯、睡覺、散步。只不過對於前途感到黯淡而已。

  這種黯淡的生活,黯淡了六七個月。但是光明終於是要到來的,什麼光明呢?

  武漢又要撤退了。

  馬伯樂說:

  「又要逃了。」

  於是他聚精會神了起來。好像長征的大軍在出發的前夜似的,又好像跑馬場的馬剛一走出場來似的,那種飽滿的精神是不可擋的,是任何人也阻止不了的。

  馬伯樂聽了這消息,一跳就從床上跳起,說:

  「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哪,快去買船票去。」

  太太說:

  「買船票到哪裡?」

  馬伯樂說:

  「人家到哪裡咱們到哪裡。」

  於是全漢口的人都在幻想著重慶。

  (續集第九章完,全書未完,蕭紅因病未能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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