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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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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伯樂太太的頭髮,兩天沒有好好梳過一下,蓬亂得已經不成樣子了,因為她的頭髮是經過燙的,不然還會好一點的。但是一燙就不好辦了,好像外國雞似的,她的頭髮往四邊紮撒著,她的珍珠的耳鉗子只剩了一隻,也就不好戴了。所以她全個的頭部,只是一團亂草,而沒有一點可以閃光的東西了。她的眼睛平常是很黑的,很大的,可是兩夜沒有睡覺,也完全不亮了。 只有馬伯樂的精神是很好的,人家問他鼻子為什麼包著藥布的時候,他就向全車的人說: 「我是榮譽戰士。」 第四章 馬伯樂最害怕的事情是未來的事情,那事情還沒有發生,只要一讓他預料到了,他就開始害怕。無論那事情離著發生的時候還有多麼遠,或者根本不一定發生的,只要那事情他一預料是有可能性,他就非常害怕了起來。 等他真的身臨其境,他反而馬馬虎虎的了,他想: 「反正事情也是這樣了,還說什麼呢!還有什麼好說的!」 載著馬伯樂的火車,居然到了南京了,馬伯樂想: 「好歹總算到了。」 出了火車站,他說: 「吃烤鴨去,聽說南京的鴨子最肥。」 把太太鬧得莫名其妙,太太主張還是先住一個旅館的好。 因為下火車的時候,天正落著小雨,孩子都帶著東西的,就是肚子怎樣餓,也得找個地方安插安插,由於太太地堅決主張,還是先找旅館住下了。 在那裡,馬伯樂一直是被歡欣鼓舞著,所以當那憲兵來查店的時候,盤問了很久,馬伯樂也並沒有因此而晦氣。 那憲兵說: 「你哪裡人?」 馬怕樂回說: 「我山東人。」 那憲兵說: 「山東人當漢奸的可最多。」 若是往日馬伯樂聽了這話,雖然當面不敢罵那憲兵,但心裡也要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 馬伯樂卻沒有這麼想,因為他的心情特別愉快。 試問馬伯樂的心情到底為什麼愉快呢?鼻子摔破了,差一點沒有摔死,摔得昏迷不省,人事不知,到現在那鼻子還在腫著。但是他想:不還沒有摔死嘛,假若摔死了呢?不總算是到了南京嘛!若到不了南京呢? 馬伯樂的心裡莫明其妙地起著一種感激,就是感激那淞江橋到底沒有把他摔死。 幸虧有那淞江橋把馬伯樂摔了一下,若沒有痛苦他可怎麼知道有快樂;若沒有淞江橋,他可怎能有現在這種高興? 馬伯樂現在是非常滿足的,就要吃烤鴨去了。 好像他已經到了他最終的目的了。南京的空襲是多麼可怕,夜以達旦的。馬伯樂在上海的時候,一想到南京,心裡邊就直勁轉圈,就好像原來一想淞江橋一樣。但現在也都以淞江橋那一道難關的勝利而遮沒了。 他就要出去吃烤鴨了。 在他還未出去的時候,憲兵在隔壁盤問客人的聲音他又聽到了。憲兵問: 「你哪裡人?」 「遼寧人。」 「多大歲數?」 「三十歲。」 「從哪裡來?」 「從上海來。」 「到哪裡去?」 「到漢口。」 「現在什麼職業?」 「書局裡的編輯。」 「哪個書局,有文件嗎?」 馬伯樂聽著說「有」,而後就聽著一陣翻著箱子響。 過後,那憲兵又問。 「從前你是做什麼的?」 那人說,從前他在遼寧講武堂讀書,「九一八」之後才來到上海的。 那憲兵一聽又說了: 「你既是個軍人,為什麼不投軍人伍去呢?現在我國抗戰起來了,前方正需要人才。你既是個軍人,你為什麼不投軍去呢?」 那被盤問的人說: 「早就改行了,從武人做文人了。」 那憲兵說: 「你既是個軍人,你就該投軍,就應該上前方去,而不應該到後方來。現在我們中華民族已經到了最危險的關頭。」 馬伯樂再一聽,就沒有什麼結果了,大概問完了。當馬伯樂從門口又一探頭的時候,那憲兵已經走出來了。三個憲兵一排,其中有一個嘴裡還說著: 「他是遼寧人,遼寧人當漢奸的可多,怎麼各省的人都當了漢奸呢?馬伯樂聽了這些話,雖然不敢立刻過去打那憲兵一個耳光,但他心中罵他一句: 「真是他媽的中國人。」 但現在他不但沒有罵,他還覺得很好玩,他覺得憲兵的談話是很有趣的,他想若有日記本把這記下來可不錯。這思想只是一閃,而接著就想起烤鴨子來了。 「雅格呀,走啊!吃烤鴨子去。」 雅格在床上坐著。他從後邊立刻一抱,又讓雅格受了一驚。雅格瞪著眼睛: 「媽呀!」 哇的一聲叫起來。並且一邊叫著一邊逃開了。 馬伯樂的烤鴨子是在一條小水流的旁邊吃的,那條水流上邊架著橋。橋上面走人,橋下邊跑著鴨子。 馬伯樂一看: 「好肥的鴨子啊!」 他一時也不能等待了,那橋下的鴨子,就是有毛,若沒有毛的話,他真想提起一隻來,就吃下去。 再往前走二三十步,那兒就有一家小館子。這家小館子就搭在水流上,從地板的縫中就可以看見下邊的流水,而且水上就浮著鴨子。約瑟把眼睛貼在地板縫上去看,他嚷著: 「花的花的………白的,綠腦門……好大的大黑鴨,……」 等到吃鴨子時候,約瑟還是不住地看著地板縫下在遊著的鴨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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