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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鴨子烤的不好吃,皮太老了。太太說:

  「館子太小了,小館子哪能有好玩藝。」

  馬伯樂說:

  「這種眼光是根本不對的,什麼事情不能機械的看法……烤鴨子是南京的特產,若在咱家那邊,大館子你給他一隻鴨子,問問他會烤嗎?」

  馬伯樂正說之間,把個鴨子大腿放在嘴裡,一咬,咬出血來了。

  「好腥氣,不能吃。」

  馬伯樂說著,於是吐了出來。

  他吃烤鴨子是不大有經驗的,他想翅膀可以吃吧。一看翅膀也是紅的,似乎不太熟。又到胸脯上去試一試,胸脯也不太熟,用筷子夾,是無論如何也夾不下來一塊肉的。於是他拿出削梨的小刀,用刀子割著。割下來的那肉,雖然沒有多少血,但總覺得有點腥氣,也只好多加一些醬油、醋,忍耐著吃著。吃到忍無可忍的時候,是那胸脯割到後來也出了血了。

  這回可沒法吃了。馬伯樂招呼著算了帳,並且叫那堂棺把那剩下來的鴨子包了起來。他預備拿到旅館裡煮一煮再吃。太太說:

  「你怎麼又沒有罵這個中國人呢?」

  「真他媽的中國人!」馬伯樂想起來了。

  走在路上,馬伯樂就有點不大高興,想不到南京的鴨子這樣的使人失望。他自己也後悔了起來,為什麼不到一個像樣的飯館去吃?這館子不怪太太說不行,你看那些吃客吧,大兵,警察,差一點拉洋車的也都在一塊了。這是下等人去的地方,不會好的。

  馬伯樂的心上無緣無故的就起著陰暗的影子。看一看天,天又下雨,看一看地,地又泥濕。南京一切都和上海不同,也和青島不同,到處很淒涼。尤其在遭日本空襲之後,街上冷冷落落的,行人更少,又加上天落著牛毛雨,真是淒涼。

  馬伯樂一回到旅館裡,就躺在床上了。吃下去的鴨子,一時不容易消化,上上下下地反復。托茶房買的船票,茶房說又是三天后有船,又是五天后有船,茶房在過道上和太太嚷著:

  「船票難買呀。現在是下雨的天,明天天一晴了日本飛機就要來轟炸。」

  馬伯樂一聽,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呢?立刻從床上跳了起來,往外一看,正好對面那幢房子就被炸掉一個屋角。他想:明天若是天晴了可怎麼辦呢?

  馬伯樂掙扎著,他不願意立刻就絕望的,但到了晚上,他是非絕望不可的了。第一因為天晴了,第二船票還是毫無頭緒,第三是那吃在胃裡邊去的鴨子無論如何也消化不了。

  他的胃裡又酸又辣,簡直不知是什麼滋味,一直鬧到了夜深,頭上一陣陣出著汗。鬧到了下半夜,馬伯樂的精神就更不鎮定,太太簡直不知道他是怎麼的了,一會聽他說:

  「你看一看天上的星星吧。」

  一會聽他說:

  「星星出來了沒有?」

  太太以為他的病很重,怎麼說起胡話來了。

  太太說:

  「保羅,我看你還是吃一片阿斯匹林吧。」

  馬伯樂說:

  「不,我問你星星到底出來了沒有?」

  太太以為馬伯樂的熱度一定很高了,不然怎麼一勁說胡話?

  其實他怕天晴了飛機要來炸呢。

  第二天馬伯樂就離開了南京了,全家上了一隻小汽船。票子是旅館的茶房給買的。一切很順利,不過在票價上加了個二成。

  那是自然的,大亂的時候,不發一點財,還等到什麼時候?國難的時候,不發一點財,等國好了,可到什麼地方發去?人在生死存亡的關頭,說一就是一,說二就是二。還是錢要緊,還是生命要緊?馬伯樂想:給了那茶房完成就算了吧。

  但是太太說:

  「平常你就願意罵中國人,買東西你多花一個銅板也不肯。讓這茶房一敲就是四五塊。錢讓人家敲了去還不算,還有一篇大理論。」

  馬伯樂說:

  「你這個人太機械,你也不想想,那是個什麼年頭,這是個什麼年頭!」

  太太說:

  「這是什麼年頭?」

  馬伯樂說:

  「這是飛機轟炸的年頭。」

  這都是在旅館裡的話,既然到了船上,這話也都不提了。太太也覺得不錯,早到漢口一天,早安心一天。何況船還沒開呢,警報就發了,可見早早地離開南京是對的。這小船髒得一塌糊塗,

  讓它在光天化日之下走著實在有點故意污辱它。固為那江水是明亮的,太陽是明亮的,天空也是明亮的,這三樣一合,把那小船一照,照得體無完膚,斑斑節節完全顯露了出來。

  這樣的小船本來可以載一百多人,現在因為是戰時竟載了四百多人,而船主還說,不算多呢,多的時候,可載五六百。

  這船連廚房帶廁所都是人了,甲板上就不用說了。甲板上坐人是可以的,怎麼廚房和廁所也都賣票嗎?

  若不是馬伯樂親眼看了,你講給他聽,他是不信的。馬伯樂一開廁所的門,那裡邊躺著一個。馬伯樂到廚房去裝飯,灶口旁邊橫著一個。開初他也是不能明白,後來經過別人一番講解,他才算明白了。

  那就是生了虎列拉的到廁所去昏倒在裡邊的了。到廚房去裝飯的發了瘧子,特別怕冷就在火灶旁倒下了。

  這船上有傷兵,有換防的兵。傷兵可一看就看得出來,反正是受了傷的,這裡包著一塊白布,那裡包著一塊白布的。至於那從前線退下來換防的,可就有些認不出來了,也穿著軍衣裳,也戴軍帽子,問他有什麼執照,他不肯拿出來:他把桌子一拍,把腳一跺,有的竟把眼睛一瞪。

  般老闆也就不敢再問他了,他是沒買票的。

  這船的空氣不大好,腥氣,好像載著一船魚似的,而不是載著人。又腥氣,又潮濕,用手摸一摸什麼,什麼都濕漉漉的,發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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