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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車站上的人們,不知道馬伯樂就是雅格的父親,也不知道雅格就是馬伯樂的女兒。因為當路警發現了雅格的時候,雅格就已經跑得離開她的父親很遠了。何況那路警用手電一照,雅格就更往一邊跑了起來,越跑越遠,所以當時人們只發現了雅格這一個孩子,而根本沒有看見馬伯樂。

  車站上的人沒有人曉得雅格和馬伯樂是一家。

  馬伯樂躺在擔架床上。雅格抱在路警的懷裡。

  雅格哭著,還掙扎要跑。

  馬伯樂剛昏昏地睡著。他的熱水瓶打碎了,他背著一個空空的瓶殼;他的乾糧袋完全濕透了,人們都給他解來了。他親手縫的那白色的背兜,因為兜口沒有縫好,好些東西,如牙刷、肥皂之類,就從兜口流了出去,致使那背兜比原來瘦許多。因為也浸了水,人們也把它給解下來了。

  馬伯樂前些時候,那一百多斤的負擔,現在沒有了。他的大箱子不知哪裡去了,他的雅格他也不知道哪裡去了。

  雅格丟不得,雅格是小寶貝。大箱子也丟不得,大箱子裡邊是他的西裝。到了現在兩樣都丟了,馬伯樂不知道了。

  等他醒過來,他第一眼看到這屋子是白的,他想,或者是在醫院裡,或者是在旅館裡,或者是在過去讀書的那學校裡。馬伯樂從前發過猩紅熱。那發猩紅熱的時候,熱度一退了,就有這種感覺的,覺得全世界都涼了,而且什麼都是透明的,透明而新鮮,好像他第一次才看見了這世界。對於這世界的不滿和批評,完全撤銷了。相反的對於這世界他要求著不要拒絕了他

  他想喝一點水,他覺得口渴。他想起來了,他自己似乎記得身上背著熱水瓶的。他想要伸手去取,但不知為什麼全身都是非常懶惰的,於是他就開口喊了出來:

  「我要喝點水。」

  等他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之後,他就更清醒了一些。

  他想起來了,他不是在家裡,也不是在上海的旅館裡。這是一個新鮮的地方,他分明看見屋裡走來走去的人都是些不認識的生人

  馬伯樂摸一摸自己的鼻子,覺得鼻子上不大舒服。一摸,不對了,莫不是自己已經受了傷嗎?

  他立刻來了一個很快的感覺,難道自己已經是個傷兵了嗎?

  他的鼻子上放著棉花,用藥布敷著。

  馬伯樂再一摸這鼻子,他以為自己確是個傷兵無疑了。自己不是常常喊著要投軍,要當兵的嗎?不知為什麼現在真的當了兵了,馬伯樂反而非常後悔,原來那當兵的話,也不過是嚇唬嚇唬父親;騙一騙太太,讓他們多給一些錢來花著就是了。不知怎麼的可真當了兵了。

  馬伯樂想,只破一個鼻子不要緊,可別受了什麼重傷。他想抬抬腿,伸一伸胳膊,偏偏他的一隻左腿抬不起來了。他著慌了,他流了滿頭大汗。他想:這一定完了,左腿鋸去了。

  他立刻就哭了起來,他哭的聲音很大。上前線當兵本來不是真心的意思,可是現在已經殘廢了。他萬分悲痛,他懊悔了起來,為什麼要上前線當兵呢?一條腿算是沒有了。

  馬伯樂太太和約瑟和大衛,早都來到了這站房裡,因為他們發現了馬伯樂在所有車廂都沒有的時候,她們就口到這車站上來了。

  現在太太抱著雅格坐在椅子上,那小雅格的熱度非常之高,小臉燒得通紅的。那濕了全身的衣裳都是換過的。惟有襪子不知放在哪一處了,左找右找找不到,脫下濕襪子之後,就只好光著腳。母親抱著她,用毛巾被裹著她。而那孩子似睡非睡,一驚一跳的,有一點小小的聲音,她就跳了起來,並且抓著母親的大襟,抓得緊緊的,似乎有誰來了要把她搶了去的那種樣子。

  馬伯樂要喝水,太太聽見的了,但是她不能動彈,她怕驚動了雅格。她讓大衛倒了一杯水送了過去。但是馬伯樂百般地不喝,他閉著眼,哭了起來。他這一哭把雅格嚇得又哭起來。

  馬伯樂哭了一陣,一聽,旁邊也有人哭,那哭聲似乎是熟悉的,而且是一個小孩。

  馬伯樂一睜眼睛看見是雅格在那裡哭哩!於是他想起來了,他抱著雅格是從枕木上滾下的。他並沒有真的當了傷兵,那簡直是一個惡夢。

  馬伯樂喊著太太,問太太所有的經過。太太很冷落的,對馬伯樂表示著不滿,所以那答話是很簡單的,只粗粗他說了一說。

  但是馬伯樂聽了,沒有不是開心的。

  太太說小雅格差一點沒有淹死。馬伯樂聽了就哭了起來……

  因為馬伯樂自己,有一種秘密的高興,這話不能對外人講,那就是他到底沒有當了傷兵。

  在火車站過了一天,第二天晚上馬伯樂的全家又上了火車。

  這一次他們的全家都疲倦了,都不行了,精神比在上海出發的光景壞的多,裝備也差了)三個水瓶,壞了兩個半。只有約瑟的那個,到底是軍用的,還算結實,雖然壓了一點,總算還能盛著水。馬伯樂那個已經壞了,連影子也不見了。大衛的那個,卻只剩個掛水瓶的皮套,仍舊掛在身上,不知道是打碎了,還是擠掉了。

  再說那乾糧袋,原來是個個飽滿,現在是個個空虛。一則是丟了,二則是三個孩子一天之中吃的也實在大多,奶油,麵包,通通吃光了。不過那裡邊還有點什麼東西,從外表上看是看不出來的了,只見那乾糧袋空虛得不成體統。

  再說那三個孩子,大衛無聊地坐在那裡,自己揪著自己的頭髮;約瑟雖然很好打人,但是他沒有出去打,困為腳被人家在昨天夜裡給踏腫了,腫了腳,不同腫了別的地方,或是眼睛,或是鼻子,那都好辦,惟獨腫了腳,打起人來是不大方便的,所以約瑟幾次想打,也都忍住了;而雅格的小臉還是發燒,見了什麼都害怕,總是躺在媽媽的懷裡,手在緊緊拉住媽媽的大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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