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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滿街都是人,電車,汽車,黃包車。因為他們住的這旅館差不多和住在四馬路上的旅館一樣,這條街吵鬧得不得了。還有些搬家的,從戰爭一起,差不多兩個月了,還沒有搬完的,現在還在搬來搬去。箱籠包裹,孩子女人,有的從英租界搬到法租界,有的從法租界搬到英租界。還有的從親戚的地方搬到朋友的地方,再從朋友的地方搬回親戚的地方。還有的從這條街上搬到另一條街上,過了沒有多久再從另一條街上搬回來。好像他們搬來搬去也總搬不到一個適當的地方。

  馬伯樂站在街上一看,他說:

  「你們搬來搬去地亂搬一陣,你們總捨不得離開這上海。看著吧,有一天日本人打到租界上來,我看到那時候你們可怎麼辦!到那時候,你們又要手足無措你們又要號陶大叫,你們又要發瘋地亂跑。可是跑了半天,你們是萬萬跑不出去的,你們將要妻離子散地死在日本人的刀槍下邊。你們這些愚人,你們萬事沒有個準備,我看到那時候你們可怎麼辦?」

  馬伯樂不但看見別人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就連他自己現在也是正沒有辦法的時候。

  馬伯樂想:

  「太太說是去西安,說不定這也是假話,怕是她哪裡也不去,而仍是要回青島的吧!不然她帶來的錢怎麼不拿出來?就是不拿出來,怎麼連個數目也不說!她到底是帶來錢沒有呢?難道說她並沒有帶錢嗎?」

  馬伯樂越想越有點危險:

  「難道一個太太和三個孩子,今後都讓我養活著她們嗎?

  馬伯樂一想到這裡覺得很恐怖:

  「這可辦不到,這可辦不到。」

  若打算讓他養活她們,那是絕對辦不到的事情。世界上不會有的事情,萬萬不可能的事情,一點可能性也沒有的事情,馬伯樂自己是絕對做不到的。

  馬伯樂在街上徘徊著,越徘徊越覺得不好。讓事情這樣拖延下去是不好的,是不能再拖的了。他走回旅館裡,他想一上樓,直接了當地就和太太說:

  「你到底是帶來了多少錢,把錢拿出來,我們立刻規劃一下,該走就走吧,上海是不好多住的。」

  可是當他一走進房間去,太太那冷森森的臉色,使他一看了就覺得不大好。他想要說的話,幾次來到嘴邊上都沒敢說。馬伯樂在地板上繞著圈,繞了三四個圈,到底也沒敢說。

  他看樣子說了是不大好的,一說太太一定要發脾氣。因為太太是愛錢如命的,如果一問她究竟帶來了多少錢,似乎他要把錢拿過來的樣子。太太一聽就非發脾氣不可的。

  太太就有一個脾氣,這個脾氣最不好,就是無論她跟誰怎樣好,若一動錢,那就沒事。馬泊樂深深理解太太這一點。所以他千思百慮,不敢開口就問。雖然他恨不能立刻離開上海,好像有洪水猛獸在後邊追著似的,好像有火燒著他似的。

  但到底他不敢說,他想還是再等一兩天吧。馬伯樂把他滿心事情就這樣壓著。夜裡睡覺的時候,馬伯樂打著咳聲,長出著氣,表現得非常感傷。

  他的太太是見慣了他這個樣子的,以為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馬伯樂的善於悲哀,太太是全然曉得的。太太和他共同生活了十年。馬伯樂的一舉一動太太都明白他這舉動是為的什麼。甚至於他的一句話還沒有說出來,只在那裡剛一張嘴,她就曉得他將要說什麼,或是向她要錢,或是做什麼。是凡馬伯樂的一舉一動,太太都完全吃透了。比方他要出去看朋友,要換一套新衣裳,新衣裳是折在箱子裡,壓出了褶子來,要熨一熨。可是他不說讓太太熨衣裳,他先說:

  「穿西裝就是麻煩,沒有穿中國衣裳好,中國衣裳出了點褶子不要緊,可是西裝就不行了。」

  他這話若不是讓他太太聽了,若讓別人聽了,別人定要以為馬伯樂是要穿中國衣裳而不穿西裝了。其實這樣以為是不對的。

  他的太太一聽他的話就明白了,是要她去給他熨西裝。

  他的太太趕快取出電熨斗來,給他把西裝熨好了。

  還有馬伯樂要穿皮鞋的時候,一看皮鞋好久沒有擦鞋油了。就說:

  「黃皮鞋,沒有黑皮鞋好,黃皮鞋太久不擦油就會變色的。而 黑皮鞋則不然,黑皮鞋永久是黑的。」

  他這話,使人聽來以為馬伯樂從此不再買黃皮鞋,而專門買黑皮鞋來穿似的。其實不然,他是讓他太太來擦皮鞋。

  還有馬伯樂夏天裡從街上回來,一進屋總是大喊著:

  「這天真熱,熱的人上喘,熱的人口乾舌燥。」

  接著說話的一般規律,就該說,口乾舌燥,往下再說,就該說要喝點水了。而馬伯樂不然,他的說話法,與眾不同。他說:

  「熱的口乾舌燥,真他媽的夏天真熱。

  太太一聽他這話就得趕快給他一杯水,不然他就要大大地把夏天大罵一頓。(並不是太太對馬伯樂很殷勤,而是聽起他那一套囉哩囉唆的話很討厭。)太太若再不給他倒水,他就要罵起來沒有完。這幾天的夜裡,馬伯樂和太太睡在旅館的房間裡,馬伯樂一翻身就從鼻子哼著長氣。馬伯樂是很擅長悲哀的,太太是很曉得的,太太也就不足為奇,以為又是他在外邊看見了什麼風景,或是看見了什麼可憐的使他悲哀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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