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紅 > 馬伯樂 | 上頁 下頁
三四


  馬伯樂的聲音非常之高大,把坐在椅子上的大衛嚇得一哆嗦。

  可是約瑟這孩子真是頑皮到頂了,他不但對於父親沒恐懼,反而耍鬧起來。他從床上跑下來,抱住了父親的大腿不放。馬伯樂從腿上往下推他,可是推不下去。

  約瑟和猴子似的掛住了馬伯樂的腿不放。約瑟仿佛喝醉了似的,和小酒瘋子似的,他把背脊反躬著,同時哈哈地笑著。

  馬伯樂討厭極了,從腿上推又推不掉他,又不敢真的打他,因為約瑟的母親是站在旁邊的,馬伯樂多少有一點怕他的太太。馬伯樂沒有辦法,想抬起腿來就走,而約瑟正抱著他的腿,使他邁不開步。

  太太看了他覺得非常可笑,就在一邊格格地笑。

  約瑟看見媽媽也在旁邊笑,就更得意起來了,用鞋底登著馬伯樂的褲子。

  這使馬怕樂更不能忍耐了,他大聲地說:

  「真他媽的……」

  他差一點沒有說出來「真他媽的中國人」。他說了半句,他勉強地收住了。

  這使太太更加大笑起來。這若是在平常,馬伯樂因此又要和太太吵起來的。而現在沒有,現在是在難中。在難中大家彼此就要原諒的,於是馬伯樂自己也笑了起來,就像他也在笑著別人似的,笑得非常開心。

  到了晚上,馬伯樂才和太太細細地談起來。今後將走哪條路呢?據馬伯樂想,在上海蹲著是不可以的,將來早晚外國是要把租界交給日本人的,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呢?到那時候再逃怕要來不及了。是先到南京再轉漢口呢?還是一下子就到西安去?西安有朋友,是做中學校長的,到了他那裡,可以找到一個教員的職位。不然就到漢口去,漢口有父親的朋友在,他不能不幫忙的。

  其實也用不著幫什麼忙,現在太太已經帶來了錢,有了錢朋友也不會看不起的。事情也就都好辦,不成問題。

  不過太太主張去西安,主張能夠找到一位教員來做最好,一個月能有百八十塊錢的進款最好。而馬伯樂則主張去漢口,因為他想,漢口將來必有很多熟人,大家一起多熱鬧,現在已經有許多人到漢口去了,還有不少的正在打算去。而去西安的,則沒有聽說過,所以馬伯樂是不願意去西安的。

  因為這一點,他跟大太微微有一點爭吵。也算不了什麼爭吵,不過兩人辯論了幾句。

  沒有什麼結果,把這問題也就放下了。馬伯樂想,不要十分地和太太認真,固為大太究竟帶來了多少錢,還沒有拿出來。錢沒拿出來之前,先不要和大大的意見太相差。若那麼一來,怕是她的錢就不拿出來了。所以馬伯樂說:

  「去西安也好的,好好地划算一下,不要忙,做事要沉著,沉著才不能夠出亂子。今天晚上好好地睡覺吧!明天再談。」

  馬伯樂說完了,又問了太太在青島的時候看電影沒有。

  上海的影戲院以大光明為最好,在離開上海以前,要帶太太去看一看的。又問太太今天累著沒有,並且用手拉著被邊給太太蓋了一蓋。

  這一天晚上,馬伯樂和太太沒有再說什麼就都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起,這問題又繼續著開始談論。因為不能不緊接著談論,眼看著上海有許多人走的,而且一天一天地走的人越來越多。馬伯樂本想使太太安靜幾天,怕太太在路上的勞苦一直沒有休息過來,若再接著用一些問題煩亂她,或是接著就讓她再坐火車,怕是她脾氣發躁,而要把事情弄壞了。但事實上不快及早決定是不行的了,慢慢地怕是火車要斷了。等小日本切斷了火車線,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哪!於是早晨一起來就和太太開始談起來。

  太太仍是堅持著昨天的意見,主張到西安去。太太並且有一大套理論,到西安去,這樣好,那樣好的,好像只有西安是可以去的,別的地方用不著考慮,簡直是去不得的樣子。

  馬伯樂一提去漢口,太太連言也不搭,像是沒有聽見的樣子,她的嘴裡還是說:

  「去西安,西安。」

  馬伯樂心裡十分後悔,為什麼當初自己偏說出西安能夠找到教員做呢?太太本來是最喜歡錢的,一看到了錢就非伸手去拿不可,一拿到手的錢就不用想從她的手裡痛痛快快地拿出來。當初若不提「西安」這兩字有多麼好,這不是自己給自己上的當嘛!這是什麼?

  馬伯樂氣著向自己的內心說:

  「簡直發昏了,簡直發昏了。真他媽的!」

  馬伯樂在旅館的房間裡走了三圈。他越想越倒黴,若不提「西安」這兩個字該多好!收拾東西,買了車票直到南京,從南京坐船就到漢口了。現在這不是無事找事嗎?他說:

  「看吧,到那時候可怎麼辦?」

  現在,他之所謂「到那時候」是指的到太太和他打吵起來的時候,或者太太和他吵翻了的時候,也或者太太因為不同意他,而要帶著孩子再回青島去也說不定的時候。

  太太不把錢交出來始終是靠不住的。

  馬伯樂在房間裡又走了三圈,急得眼睛都快發了火的,他不知道要用什麼方法來對付太太。並且要走也就該走了,再這麼拖下去,有什麼意思呢?早走一天,早利索一天。遲早不是也得走嗎?早走早完事。

  可是怎樣對太太談起呢?太太不是已經生氣了嗎?不是已經在那兒不出聲了嗎?

  馬伯樂用眼梢偷偷地看了一下,她果然生了氣的,她的小嘴好像個櫻桃似的,她的兩腮鼓得好像個小饅頭似的。她一聲不出的,手裡折著孩子們的衣裳。馬怕樂一看不好了,太太果然生了氣了。馬伯樂下樓就跑了。

  跑出旅館來,在大街上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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