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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比方馬伯樂在街上看見了媽媽抱著自己的兒子在賣,他對於那窮婦人就是非常憐借的,他回到家裡和太太說:「人怎麼會弄到這個樣子!窮得賣起孩子來了,就像賣小羊、小豬、小狗一個樣。真是……人窮了,沒有辦法了。」

  還有馬伯樂在秋天裡邊,一看到樹葉落,他就反復地說:

  「樹葉落了,來到秋天了。秋天了,樹葉是要落的……」馬伯樂一生下來就是悲哀的。他滿面愁容,他的笑也不是愉快的,是悲哀的笑是無可奈何的笑。他的笑讓人家看了,又感到痛苦,又感到酸楚,好像他整個的生活,都在逆來順受之中過去了。

  太太對於馬伯樂的悲哀是已經看慣了,因為他一向是那麼個樣子。太太對於他的悲哀,已經不去留心了,不去感覺它了。她對他的躺在床上的歎氣,已經感覺不到什麼了,就仿佛白天裡聽見大衛哭哭卿卿地在那裡叨叨些個什麼一樣。又仿佛白天裡聽見約瑟唱著的歌一樣,聽是聽到了,可是沒有什麼印象。

  所以馬伯樂的煩惱,太太不但沒有安慰他,反而連問也沒有問他。

  馬伯樂除了白天歎氣,夜裡也歎氣之外,他在旅館裡陪著太太住了三天三夜是什麼也沒有做。

  每當他想要直截了當地問一問太太到底是帶來了多少錢,但到要問的時候,他就不敢啦,因為他看出來了太太的臉色不對。

  「我們……應該……」

  馬伯樂剛一說了三四個字,就被太太的臉色嚇住了。

  「我們不能這樣,我們……」

  他又勉強他說出了幾個不著邊際的字來,他一看太太的臉色非常之不對,說不定太太要罵他一頓的,他很害怕。他打開旅館房間的門,下樓就逃了。

  而且一邊下著樓梯,他一邊招呼著正從樓梯往上走的約瑟:

  「約瑟,約瑟,快上街去走走吧!」

  好像那旅館的房間裡邊已經發生了不幸,不但馬伯樂他自己要趕快地躲開,就是別人他也要把他招呼住的。

  到了第四天,馬伯樂這回可下了決心了。他想:世界上不能有這樣的事情,世界上不能容許有這佯的事情……帶著孩子從青島來,來到上海,來到上海做什麼……簡直是混蛋,真他媽的中國人!來到上海就要住到上海嗎?上海不是他媽中國人的老家呀!早晚還不是他媽的倒黴。

  馬伯樂越想越生氣,太太簡直是混蛋,你到底帶來了多少錢?你把錢拿出來,咱們看,照著咱們的錢數,咱們好打算逃到什麼地方去。難道還非等著我來問你,你到底是帶來多少錢?你就不會自動地把錢拿出來嗎?真是愛錢讓錢迷了心竅了。馬伯樂這回已經下了決心了,這回他可不管這一套,要問,開口就問的,用不著拐彎抹角。就問她到底是從家裡帶來了多少錢。馬伯樂的決心已經定了。

  他找了不少的理論根據之外還說了不少的警句:

  「做人要果斷。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大丈夫,做起事來要直截了當。」

  「真英雄要敢做敢為。」

  「大人物要有氣派。」

  馬伯樂氣衝衝地從街上走進旅館來了。又氣衝衝地走上旅館的樓梯了。他看了三十二號是他的房間,他勇猛得和一條鯊魚似的向著三十二號就沖去了。

  「做人若沒有點氣派還行嗎?」

  他一邊向前沖著,一邊用這句話鼓動著自己的勇氣。

  他走到三十二號的門前了,他好像強盜似的,把門一腳踢開了。非常之勇敢,好像要行兇的樣子。

  他走進房間去一看,太太不在。

  他想:太太大概是在涼臺上曬衣裳。

  於是他飛一般地快,就追到樓頂曬臺上去了。

  他想:若不是趁著這股子勁,若過了一會怕是就要冷下來,怕是要消沉下來,怕是把勇氣消散了。勇氣一消散,一切就完了。

  馬伯樂是很曉得自己的體性的。他防範著他自己也是很周密的。

  他知道他自己是不能持久的,於是他就趕快往樓頂上沖。

  等他沖到了樓頂,他的勇氣果然消散了。

  他開口和太太說了一句很溫和的話,而且和他在幾分鐘之前所想要解決的那件嚴重的事情毫無關係,他向太太說:

  「晴天裡洗衣裳,一會就幹了。」

  好像中國人的習慣,彼此一見了先說「天氣哈哈哈」一樣。馬伯樂說完了,還很馴順地站在太太的一旁。好像他來到曬臺上就是為的和太太說這句閒話才來的。在前一分鐘他滿身的血氣消散盡了,是一點也不差,照著他自己所預料的完全消散盡了。

  這之後,又是好幾天,馬伯樂都是過著痛苦的生活,這回的痛苦更甚了,他擦手捶胸的,他撕著自己的頭髮,他瞪著他悲哀的眼睛。

  他把眼睛瞪得很大,瞪得很亮,和兩盞小燈似的。

  但是這都是當太太不在屋裡的時候,他才這麼做,因為他不打算瞪他的太太,其實他也不敢瞪他的太太。他之所以瞪眼睛不過是一種享受,是一種過癮。因為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每當他受到了壓迫,使他受不住的時候,他就瞪著眼睛自己出氣。一直等到他自己認為把氣出完全了,他才停止了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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