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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租金不貴,只取四十元。

  因為「租金不貴」這四個字,馬伯樂差一點沒跟會計打起來,會計說:

  「寫上『租金不貴,幹什麼呢?他要租就租,不租就是不租。寫上。租金不貴,這多難看,朋友來了,看了也不好,好像咱們書店開不起了似的。」

  馬伯樂打定了主意必要寫上。

  寫好了,在貼的時候,差一點又沒有打一仗。馬伯樂主張貼得高一點,會計主張貼得低一點,貼得低人家好容易看見。

  馬伯樂說:

  「貼得低,討厭的小孩子給撕了去,到時候可怎麼辦哪!」

  馬伯樂到底親自刷了膠水,出去就給它貼上了。他是翹著腳尖貼上的。

  因為那招貼刷了過多的膠水,一直到招來的房客都搬來了。那招貼幾次三番地往下撕都撕不下來,後來下了幾場雨,才算慢慢地掉了。

  朋友來了的時候,仍是拉開樓下客堂間的門就進去,並且喊著:

  「伯樂,不在家嗎?」

  常常把那家房客,鬧得莫名其妙。

  馬伯樂很表示對不住的樣子,從二樓下來把客人讓上去:

  「房子太多,住不了……都搬到樓上來了。」

  他想要說,把營業部都一齊搬到樓上來了。但他自己一想也沒營什麼業,所以沒有說出來。

  從此朋友也就少了一點,就是來了也不大熱鬧。因為馬伯樂不像從前常常留他們吃,只是陪著客人坐了一會,白白地坐著,大家也沒有什麼趣味。顯得很冷落,談的話也比較少,也比較有次序,不能夠談得很混亂,所以一點不熱鬧。

  二樓擺著三張辦公桌子,外加一個立櫃,兩個書架,七八張椅子,還有馬伯樂的床,可說連地板都沒有多大空處了。亂七八糟的,實在一點規模也沒有了。

  所以馬伯樂也隨便起來,連領帶也不打了,襪子也不穿,光著腳穿著拖鞋。到後來連西裝也不穿了,一天到晚穿著睡衣,睡衣要脫下去洗時,就只穿了一個背心和一個短襯褲。馬伯樂是一個近乎瘦的人,別人看了覺得他的腿很長,且也很細,脖子也很長很細。也許

  是因為不穿衣裳露在外面的緣故。

  他早晨起來,不但不洗臉,連牙也不刷了。一會靠在椅子上,一會靠在床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連精神也沒有了。

  「到那時候,可怎麼辦!」

  他之所謂到那時候,是有所指的,但是別人不大知道,也許指的是到書店關門的時候。

  經過這樣一個時間,他把三樓也租出去了。把亭子間也租出去了。

  全書店都在二樓上,會計課,庶務課,所有的部門,都在一房子裡。

  馬伯樂和兩三個朋友吃住在一道了。朋友就是書店的職員。

  馬伯樂覺得這不大雅觀。

  「怎麼書店的經理能夠和普通的職員住在一起呢!」

  本來他想住在一起也沒有什麼,省錢就好。但是外邊人看了不好看。於是又破費了好幾塊錢,買了個屏風來,用這屏風把他自己和另外的兩個人隔開。

  經這樣一緊縮,生活倒也好過了,樓下出租四十元,三樓出租二十元,又加上兩個亭子間共租十四元。

  全幢的房子從大房東那裡租來是七十五元。

  馬伯樂這一爿店,房租每月一元。他算一算,真開心極了。

  「這不是白撿的嗎?他媽的,吃呵!」

  經過了這一番緊縮,他又來了精神。

  每到下半天,他必叫娘姨到街上去買小包子來吃,一買就買好幾十個,吃得馬伯樂滿嘴都冒著油,因為他吃得很快,一口一口地吞著,他說:

  「這真便宜!」

  他是勉強說出來的,他的嘴裡擠滿了包子。

  這樣下去,朋友們也不大來了。馬伯樂天天沒有事好做,吃完了就睡,睡完了就吃,生活也倒安適。

  但那住在三樓的那個窮小子,可不知道是幹什麼的,南洋華僑不是南洋華僑,廣東人不是廣東人,一天穿著木頭板鞋上上下下,清早就不讓人睡覺。

  「真他媽的中國人!」馬伯樂罵著。

  會計說:

  「那小子是個窮光蛋,屋裡什麼也沒有,擺著個光杆床,算個幹什麼的!」

  馬伯樂一聽,說:

  「是真的嗎?只有一張床。那他下個月可不要拖欠咱們的房 租呵!」

  當天馬伯樂就上樓去打算偷看一番,不料那窮小子的屋裡來了一個外國女人。馬伯樂跑下樓來就告訴他同屋的,就是那會計。

  「那外國姑娘真漂亮。」

  會計說:

  「你老馬真是崇拜外國人,一看就說外國人漂亮。」

  「你說誰崇拜外國人,哪個王八蛋才崇拜外國人呢!」

  正說著樓上的外國姑娘下來了。馬伯樂開門到洗臉室去,跟她走了個對面,差一點要撞上了。馬伯樂趕忙點著頭說:

  「Sorry.」

  並不像撞到中國人那樣。撞到中國人,他瞪一瞪眼睛:

  「真他媽的中國人!」

  可是過了不久,可到底是不行。開書店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聽說那條街哪條街也掛了牌子。而最使馬伯樂覺得不開心的,是和他對門的弄堂房子也掛了書店牌子。這不簡直是在搶買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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