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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馬伯樂說開的這爿店是在法租界一條僻靜的街上,三層樓的房子。

  馬伯樂這書店開得很闊氣,營業部設在樓下,二樓是辦公廳,是他私人的,三樓是職員的臥室 (他的職員就是前次來上海所交的幾個窮朋友)。

  房子共有六七間,寫字臺五六張,每張寫字臺上都擺著大玻璃片。墨水瓶,剪刀,漿糊,圖釘,這一些零碎就買了五十多塊錢的。

  廚房裡面,請上娘姨,生起火來,開了爐灶。若遇到了有錢的朋友來,廚房就蒸著雞啦,鴨啦,魚啦,肉啦,各種香味,大宴起客來。

  比方會寫一點詩的,或將來要寫而現在還未寫的,或是打算不久就要開始寫的詩人,或是正在收集材料的小說家……就是這一些人等等,馬伯樂最歡迎。他這些新朋友,沒有幾天工夫都交成了。簡直是至交,不分彼此,有吃就吃,有喝就喝,一切都談得來,一切不成問題。

  馬伯樂一看,這生意將來是不成問題的了,將來讓他們供給文章是不成問題的了。因為並非商人之交,商人是以利合,他們卻是以道合。他們彼此都很談得來。

  馬伯樂把從前寫小說的計劃也都講了一番。但是關於他為著想賣點稿費才來寫小說這一層,是一字未提的,只說了他最中心的主題,想要用文章來挽救中華民族。

  「真是我們的民族非得用我們的筆去喚醒不可了,這是誰的責任……這是我們人人的責任。」

  馬伯樂大凡在高興的時候,對著他的賓客沒有不說這話的。

  於是人人都承認馬伯樂是將來最有希望的一人。

  彼此高談闊論,把窗子推開,把椅子亂拉著。橫著的,斜著的,還有的把體重沉在椅子的兩隻後腿上,椅子的前腿抬起來,看著很危險。可是坐在椅子上的人把腳高高地舉在寫字臺上,一點也不在乎,悠然自得。他把皮鞋的後跟還在桌心那塊玻璃磚上慢慢地擦著。

  他給我買一件寄來。俄國東西實在好。」

  馬伯樂說:

  「很好,很好。」

  再說那賣俄國畫片的書店,眾人都不落後,各人說著各人對那書店發現的經過。有的說:

  「剛開門不久。」

  有的說:

  「不對,是從南京路搬來的。」

  有一個人說,他在兩年前就注意到它了。正說到這裡,另一個人站起來,把一支吸完了的煙尾從窗子拋到花園裡去。那個人是帶著太太的,太太就說:

  「你看你,怎麼把煙頭丟進花園裡,花是見不得煙的。」

  馬伯樂過來說不要緊。

  「這花算什麼,沒有一點好花。」

  可是大家的話題仍沒有打斷。那丟煙尾的人發表了更豐富更正確的關於那家書店的來歷,他說他有一個侄子,從前到過海參葳,學了很好的俄國話回來。他是那書店老闆的翻譯。

  「老闆的名字叫什麼來的,叫做什……多寧克……有一次,我到那書店裡去,侄子還給我介紹過,現在想不起了,總之,是個純粹的俄國人,從他那哈哈大笑的笑聲裡,就可以分辨出來,俄國人是和別的國人不同的,俄國人是有著他了不起的魄力的……」

  他知道他自己的話越說越遠,於是把話拉回來:

  「那書店不是什麼美國人開的,也不是從南京路來的,而是從莫斯科來的,是最近,就是今年春天。」

  關於這樣一個大家認為前進的書店,馬怕樂若不站起來說上幾句,覺得自己實在太落後了。但是他要說什麼呢!其實他剛來上海不久,連這書店還是第一次聽說,連看也未曾看過,實在無從說起,又加上已經被人確定是俄國書店了,大家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大家也就不感到趣味了。馬伯樂看一看這情景,也就閉口無言算了。

  大家都靜了幾分鐘。

  馬伯樂要設法把空氣緩和下來,正好門口來個賣西瓜的,就叫了傭人來抱西瓜,他站在門口招呼著:

  「選大的,選大的。」

  他表示很慷慨的樣子,讓傭人拿了四五個進來。

  一會工夫,滿地都是西瓜皮了。

  馬伯樂說:

  「隨便扔,隨便扔。」

  他覺得若能做到主客不分,這才能算做好交情。辦公桌上的墨盒蓋沒有關,有人不經意地把西瓜子吐在墨盒裡了。

  馬伯樂說:

  「不要緊,不要緊,真他媽的這些東西真礙事。」

  他走過去,把辦公桌上零零碎碎的什麼印色盒,什麼橡皮圖章、墨水壺之類,都一齊往一邊扒拉著,這些東西實在是很礙事。

  過了沒有多少日子。馬伯樂這書店有些洩氣了。他讓會計把帳一算,他說開銷太大了。他手裡拿著帳單,他說。

  「是這個數目嗎?」

  他說:

  「有這麼多嗎?」

  他拿起鉛筆來,坐在辦公桌那兒算了一個上午。這是他開書店以來第一次辦公,覺得很疲乏,頭腦有點不夠用。躺在床上去休息了一下,才又起來接著算。無論怎麼算法。數目還是那麼多,和會計算的一樣。於是他說著:

  「這真奇怪,這真奇怪,可是一兩千塊錢都是做什麼花的?並沒有買什麼用不著的東西呀!並沒有浪費呀!錢可到底是哪兒去了?」

  偏拿在他手裡的帳單是很清晰的,不但記明瞭買的什麼東西,還記明瞭日子。馬伯樂依次看下去,沒有一筆款子不是經他手而花出去的。件件他都想得起來,桌子、椅子、衣櫃、痰盂……

  甚至於買了多少聽子煙招待客人他還記得的,的的確確沒有算錯帳,一點也沒有錯,馬伯樂承認帳單是完全對的。雖然對了,他還奇怪:

  這麼多,真這麼多!」

  他完全承認了之後,還是表示著懷疑的樣子。

  到了第二天,他想了一個很好的緊縮的辦法,把樓下房子租出去,在門口貼了一張紅紙租貼,上邊寫著:

  餘屋分租,抽水馬桶,衛生設備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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