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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八

  有二伯穿的是大半截子的衣裳,不是長衫,也不是短衫,而是齊到膝頭那麼長的衣裳,那衣裳是魚藍色竹布的,帶著四方大尖托領,寬衣大袖,懷前帶著大麻銅鈕子。

  這衣裳本是前清的舊貨,壓在祖父的箱底裡,祖母一死了,就陸續地穿在有二伯的身上了。

  所以有二伯一走在街上,都不知他是那個朝代的人。

  老廚子常說:「有二爺,你寬衣大袖的,和尚看了像和尚,道人看了像道人。」

  有二伯是喜歡卷著褲腳的,所以耕田種地的莊稼人看了,又以為他是一個莊稼人,一定是插秧了剛剛回來。

  九

  有二伯的鞋子,不是前邊掉了底,就是後邊缺了跟。

  他自己前邊掌掌,後邊釘釘,似乎釘也釘不好,掌也掌不好,過了幾天,又是掉底缺跟仍然照舊。

  走路的時候拖拖的,再不然就趿趿的。前邊掉了底,那鞋就張著嘴,他的腳好像舌頭似的,每一邁步,就在那大嘴裡邊活動著,後邊缺了跟,每一走動,就踢踢趿趿地腳跟打著鞋底發響。

  有二伯的腳,永遠離不開地面,母親說他的腳下了千斤閘。

  老廚子說有二伯的腳上了絆馬鎖。

  有二伯自己則說:「你二伯掛了絆腳絲了。」

  絆腳絲是人臨死的時候掛在兩隻腳上的繩子。有二伯就這樣地說著自己。

  有二伯雖然作弄成一個耍猴不像耍猴的,討飯不像討飯的,可是他一走起路來,卻是端莊、沉靜,兩個腳跟非常有力,打得地面冬冬地響,而且是慢吞吞地前進,好像一位大將軍似的。

  有二伯一進了祖父的屋子,那擺在琴桌上的那口黑色的座鐘,鐘裡邊的鐘擺,就常常格棱棱格棱棱的響了一陣就停下來了。

  原來有二伯的腳步過於沉重了點,好像大石頭似的打著地板,使地板上所有的東西,一時都起了跳動。

  十一

  有二伯偷東西被我撞見了。

  秋末,後園裡的大榆樹也落了葉子,園裡荒涼了,沒有什麼好玩的了。

  長在前院的蒿草,也都敗壞了而倒了下來,房後菜園上的各種秧棵完全掛滿了白霜,老榆樹全身的葉子已經沒有多少了,可是秋風還在搖動著它。天空是發灰的,雲彩也失了形狀,好像被洗過硯臺的水盆,有深有淺,混洞洞的。這樣的雲彩,有的帶來了雨點,有時帶來了細雪。

  這樣的天氣,我為著外邊沒有好玩的,我就在藏亂東西的後房裡玩著。我爬上了裝舊東西的屋頂去。

  我是登著箱子上去的,我摸到了一個小琉璃罐,那裡邊裝的完全是黑棗。

  等我抱著這罐子要下來的時候,可就下不來了,方才上來的時候,我登著的那箱子,有二伯站在那裡正在開著它。

  他不是用鑰匙開,他是用鐵絲在開。

  我看著他開了很多時候,他用牙齒咬著他手裡的那塊小東西……他歪著頭,咬得格格拉拉地發響。咬了之後又放在手裡扭著它,而後又把它觸到箱子上去試一試。

  他顯然不知道我在棚頂上看著他,他既打開了箱子,他就把沒有邊沿的草帽脫下來,把那塊咬了半天的小東西就壓在帽頂裡面。

  他把箱子翻了好幾次,紅色的椅墊,藍色粗布的繡花圍裙,女人的繡花鞋子……還有一團滾亂的花色的絲線,在箱子底上還躺著一隻湛黃的銅酒壺。

  有二伯用他滿都是脈絡的粗手把繡花鞋子,亂絲線,抓到一邊去,只把銅酒壺從那一堆之中抓出來了。

  太師椅上的紅墊子,他把它放在地上,用腰帶捆了起來。

  銅酒壺放在箱子蓋上,而後把箱子鎖了。

  看樣子好像他要帶著這些東西出去,不知為什麼,他沒有帶東西,他自己出去了。

  我一看他出去,我趕快的登著箱子就下來了。

  我一下來,有二伯就又回來了,這一下子可把我嚇了一跳,因為我是在偷墨棗,若讓母親曉得了,母親非打我不可。

  平常我偷著把雞蛋饅頭之類,拿出去和鄰居家的孩子一塊去吃,有二伯一看見就沒有不告訴母親的,母親一曉得就打我。

  他先提起門旁的椅墊子,而後又來拿箱子蓋上的銅酒壺。

  等他掀著衣襟把銅酒壺壓在肚子上邊,他才看到牆角上站著的是我。

  他的肚子前壓著銅酒壺,我的肚子前抱著一罐墨棗。他偷,我也偷,所以兩邊害怕。

  有二伯一看見我,立刻頭蓋上就冒著很大的汗珠。他說:「你不說麼?」

  「說什麼……」

  「不說,好孩子……」他拍著我的頭頂。

  「那麼,你讓我把這琉璃罐拿出去。」

  他說:「拿罷。」

  他一點沒有阻擋我。我看他不阻擋我,我還在門旁的筐子裡抓了四五個大饅頭,就跑了。

  有二伯還在糧食倉子裡邊偷米,用大口袋背著,背到大橋東邊那糧米鋪去賣了。

  有二伯還偷各種東西,錫火鍋、大銅錢、煙袋嘴……反正家裡邊一丟了東西,就說有二伯偷去了。有的東西是老廚子偷去的,也就賴上了有二伯。有的東西是我偷著拿出去玩了,也賴上了有二伯。還有比方一個鐮刀頭,根本沒有丟,只不過放忘了地方,等用的時候一找不到,就說有二伯偷去了。

  有二伯帶著我上公園的時候,他什麼也不買給我吃。公園裡邊賣什麼的都有,油炸糕,香油掀餅,豆腐腦,等等。他一點也不買給我吃。

  我若是稍稍在那賣東西吃的旁邊一站,他就說:「快走罷,快往前走。」

  逛公園就好像趕路似的,他一步也不讓我停。

  公園裡變把戲的,耍熊瞎子的都有,敲鑼打鼓,非常熱鬧。而他不讓我看。我若是稍稍地在那變把戲的前邊停了一停,他就說:「快走罷,快往前走。」

  不知為什麼他時時在追著我。

  等走到一個賣冰水的白布篷前邊,我看見那玻璃瓶子裡邊泡著兩個焦黃的大佛手,這東西我沒有見過,我就問有二伯那是什麼?

  他說:「快走罷,快往前走。」

  好像我若再多看一會工夫,人家就要來打我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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