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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等來到了跑馬戲的近前,那裡邊連喊帶唱的,實在熱鬧,我就非要進去看不可。有二伯則一定不進去,他說:「沒有什麼好看的……」

  他說:「你二伯不看介個……」

  他又說:「家裡邊吃飯了。」

  他又說:「你再鬧,我打你。」

  到了後來,他才說:「你二伯也是願意看,好看的有誰不願意看。你二伯沒有錢,沒有錢買票,人家不讓咱進去。」

  在公園裡邊,當場我就拉住了有二伯的口袋,給他施以檢查,檢查出幾個銅板來,買票這不夠的。有二伯又說:「你二伯沒有錢……」

  我一急就說:「沒有錢你不會偷?」

  有二伯聽了我那話,臉色雪白,可是一轉眼之間又變成通紅的了。他通紅的臉上,他的小眼睛故意地笑著,他的嘴唇顫抖著,好像他又要照著他的習慣,一串一串地說一大套的話。但是他沒有說。

  「回家罷!」

  他想了一想之後,他這樣地招呼著我。

  我還看見過有二伯偷過一個大澡盆。

  我家院子裡本來一天到晚是靜的,祖父常常睡覺,父親不在家裡,母親也只是在屋子裡邊忙著,外邊的事情,她不大看見。

  尤其是到了夏天睡午覺的時候,全家都睡了,連老廚子也睡了。連大黃狗也睡在有陰涼的地方了。所以前院,後園,靜悄悄地一個人也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

  就在這樣的一個白天,一個大澡盆被一個人掮著在後園裡邊走起來了。

  那大澡盆是白洋鐵的,在太陽下邊閃光湛亮。大澡盆有一人多長,一邊走著還一邊咣郎咣郎地響著。看起來,很害怕,好像瞎話上的白色的大蛇。

  那大澡盆太大了,扣在有二伯的頭上,一時看不見有二伯,只看見了大澡盆。好像那大澡盆自己走動了起來似的。

  再一細看,才知道是有二伯頂著它。

  有二伯走路,好像是沒有眼睛似的,東倒一倒,西斜一斜,兩邊歪著。我怕他撞到了我,我就靠住了牆根上。

  那大澡盆是很深的,從有二伯頭上扣下來,一直扣到他的腰間。所以他看不見路了,他摸著往前走。

  有二伯偷了這澡盆之後,就像他偷那銅酒壺之後的一樣。

  一被發現了之後,老廚子就天天戲弄他,用各種的話戲弄著有二伯。

  有二伯偷了銅酒壺之後,每當他一拿著酒壺喝酒的時候,老廚子就問他:「有二爺,喝酒還是銅酒壺好呀,還是錫酒壺好?」

  有二伯說:「什麼的還不是一樣,反正喝的是酒。」

  老廚子說:「不見得罷,大概還是銅的好呢……」

  有二伯說:「銅的有啥好!」

  老廚子說:「對了,有二爺。咱們就是不要銅酒壺,銅酒壺拿去賣了也不值錢。」

  旁邊的人聽到這裡都笑了,可是有二伯還不自覺。

  老廚子問有二伯:「一個銅酒壺賣多少錢?」

  有二伯說:「沒賣過,不知道。」

  到後來老廚子又說五十吊,又說七十吊。

  有二伯說:「哪有那麼貴的價錢,好大一個銅酒壺還賣不上三十吊呢。」

  於是把大家都笑壞了。

  自從有二伯偷了澡盆之後,那老廚子就不提酒壺,而常常問有二伯洗澡不洗澡,問他一年洗幾次澡,問有二伯一輩子洗幾次澡。他還問人死了到陰間也洗澡的嗎?

  有二伯說:「到陰間,陰間陽間一樣,活著是個窮人,死了是條窮鬼。

  窮鬼閻王爺也不愛惜,不下地獄就是好的。還洗澡呢!別玷污了那洗澡水。」

  老廚子於是說:「有二爺,照你說的窮人是用不著澡盆的囉!」

  有二伯有點聽出來了,就說:「陰間沒去過,用不用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我看你是明明知道,我看你是昧著良心說瞎話……」老廚子說。

  於是兩個人打起來了。

  有二伯逼著問老廚子,他哪兒昧過良心。有二伯說:「一輩子沒昧過良心。走的正,行的端,一步兩腳窩……」

  老廚子說:「兩腳窩,看不透……」

  有二伯正顏厲色地說:「你有什麼看不透的?」

  老廚子說:「說出來怕你羞死!」

  有二伯說:「死,死不了;你別看我窮,窮人還有個窮活頭。」

  老廚子說:「我看你也是死不了。」

  有二伯說:「死不了。」

  老廚子說:「死不了,老不死,我看你也是個老不死的。」

  有的時候,他們兩個能接續著罵了一兩天,每次到後來,都是有二伯打了敗仗。老廚子罵他是個老「絕後」。

  有二伯每一聽到這兩個字,就甚於一切別的字,比「見閻王」更壞。於是他哭了起來,他說:「可不是麼!死了連個添墳上土的人也沒有。人活一輩子是個白活,到了歸終是一場空……無家無業,死了連個打靈頭幡的人也沒有。」

  於是他們兩個又和和平平地,笑笑嬉嬉地照舊地過著和平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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