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紅 > 呼蘭河傳 | 上頁 下頁 |
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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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前邊走,孩子們還在他背後的遠處喊。一邊喊著,一邊揚著街道上的灰土,灰土高飛著一會工夫,街上鬧成個小旋風似的了。 有二伯不知道聽見了這個與否,但孩子們以為他是聽見了的。 有二伯卻很莊嚴的,連頭也不回地一步一步地沉著地向前走去了。 「有二爺,」老廚子總是一開口「有二爺」,一閉口「有二爺」的叫著。 「有二爺的蠅甩子……」 「有二爺的煙袋鍋子……」 「有二爺的煙荷包……」 「有二爺的煙荷包疙瘩……」 「有二爺吃飯啦……」 「有二爺,天下雨啦……」 「有二爺快看吧,院子裡的狗打仗啦……」 「有二爺,貓上牆頭啦……」 「有二爺,你的蠅甩子掉了毛啦。」 「有二爺,你的草帽頂落了家雀糞啦。」 老廚子一向是叫他「有二爺」的。唯獨他們兩個一吵起來的時候,老廚子就說:「我看你這個『二爺』一丟了,就只剩下個『有』字了。」 「有字」和「有子」差不多,有二伯一聽正好是他的乳名。 於是他和老廚子罵了起來,他罵他一句,他罵他兩句。越罵聲音越大。有時他們兩個也就打了起來。 但是過了不久,他們兩個又照舊地好了起來。又是:「有二爺這個。」「有二爺那個。」 老廚子一高起興來,就說:「有二爺,我看你的頭上去了個『有』字,不就只剩了『二爺』嗎?」 有二伯於是又笑逐顏開了。 祖父叫他「有子」,他不生氣,他說:「向皇上說話,還稱自己是奴才呢!總也得有個大小。宰相大不大,可是他見了皇上也得跪下,在萬人之上,在一人之下。」 有二伯的膽子是很大的,他什麼也不怕。我問他怕狼不怕? 他說:「狼有什麼怕的,在山上,你二伯小的時候上山放豬去,那山上就有狼。」 我問他敢走黑路不敢? 他說:「走黑路怕啥的,沒有愧心事,不怕鬼叫門。」 我問他夜裡一個人,敢過那東大橋嗎? 他說:「有啥不敢的,你二伯就是愧心事不敢做,別的都敢。」 有二伯常常說,跑毛子的時候(日俄戰時)他怎樣怎樣地膽大,全城都跑空了,我們家也跑空了。那毛子拿著大馬刀在街上跑來跑去,騎在馬身上。那真是殺人無數。見了關著大門的就敲,敲開了,抓著人就殺。有二伯說:「毛子在街上跑來跑去,那大馬蹄子跑得呱呱地響,我正自己煮麵條吃呢,毛子就來敲大門來了,在外邊喊著『裡邊有人沒有?』若有人快點把門打開,不打開毛子就要拿刀把門劈開的,劈開門進來,那就沒有好,非殺不可……」 我就問:「有二伯你可怕?」 他說:「你二伯燒著一鍋開水,正在下著麵條。那毛子在外邊敲,你二伯還在屋裡吃面呢……」 我還是問他:「你可怕?」 他說:「怕什麼?」 我說:「那毛子進來,他不拿馬刀殺你?」 他說:「殺又怎麼樣!不就是一條命嗎?」 可是每當他和祖父算起帳來的時候,他就不這麼說了。他說:「人是肉長的呀!人是爹娘養的呀!誰沒有五臟六腑。不怕,怎麼能不怕!也是嚇得抖抖亂顫,……眼看著那是大馬刀,一刀下來,一條命就完了。」 我一問他:「你不是說過,你不怕嗎?」 這種時候,他就罵我:「沒心肝的,遠的去著罷!不怕,是人還有不怕的……」 不知怎麼的,他一和祖父提起跑毛子來,他就膽小了,他自己越說越怕。有的時候他還哭了起來。說那大馬刀閃光湛亮,說那毛子騎在馬上亂殺亂砍。 六 有二伯的行李,是零零碎碎的,一掀動他的被子就從被角往外流著棉花,一掀動他的褥子,那所鋪著的氈片,就一片一片地好像活動地圖似的一省一省的割據開了。 有二伯的枕頭,裡邊裝的是蕎麥殼,每當他一掄動的時候,那枕頭就在角上或是在肚上漏了餡了,嘩嘩地往外流著蕎麥殼。 有二伯是愛護他這一套行李的,沒有事的時候,他就拿起針來縫它們。縫縫枕頭,縫縫氈片,縫縫被子。 不知他的東西,怎那樣地不結實,有二伯三天兩天的就要動手縫一次。 有二伯的手是很粗的,因此他拿著一顆很大的大針,他說太小的針他拿不住的。他的針是太大了點,迎著太陽,好像一顆女人頭上的銀簪子似的。 他往針鼻裡穿線的時候,那才好看呢,他把針線舉得高高的,睜著一個眼睛,閉著一個眼睛,好像是在瞄準,好像他在半天空裡看見了一樣東西,他想要快快的拿它,又怕拿不准跑了,想要研究一會再去拿,又怕過一會就沒有了。於是他的手一著急就哆嗦起來,那才好看呢。 有二伯的行李,睡覺起來,就卷起來的。卷起來之後,用繩子捆著。好像他每天要去旅行的樣子。 有二伯沒有一定的住處,今天住在那哢哢響著房架子的粉房裡,明天住在養豬的那家的小豬官的炕梢上,後天也許就和那後磨房裡的馮歪嘴子一條炕睡上了。反正他是什麼地方有空他就在什麼地方睡。 他的行李他自己背著,老廚子一看他背起行李,就大嚷大叫地說:「有二爺,又趕集去了……」 有二伯也就遠遠地回答著他:「老王,我去趕集,你有啥捎的沒有呵?」 於是有二伯又自己走自己的路,到房戶的家裡的方便地方去投宿去了。 七 有二伯的草帽沒有邊沿,只有一個帽頂,他的臉焦焦黑,他的頭頂雪雪白。黑白分明的地方,就正是那草帽扣下去被切得溜齊的腦蓋的地方。他每一摘下帽子來,是上一半白,下一半黑。就好像後園裡的倭瓜曬著太陽的那半是綠的,背著陰的那半是白的一樣。 不過他一戴起草帽來也就看不見了。他戴帽的尺度是很準確的,一戴就把帽邊很準確的切在了黑白分明的那條線上。 不高不低,就正正地在那條線上。偶爾也戴得略微高了一點,但是這種時候很少,不大被人注意。那就是草帽與腦蓋之間,好像鑲了一趟窄窄的白邊似的,有那麼一趟白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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