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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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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沒有燈籠杆子,若是有,為什麼我看不見?」 於是祖父又說:「天上有一根線,大昴星就被那線系著。」 我說:「我不信,天上沒有線的,有為什麼我看不見?」 祖父說:「線是細的麼,你哪能看見,就是誰也看不見的。」 我就問祖父:「誰也看不見,你怎麼看見啦?」 乘涼的人都笑了,都說我真厲害。 於是祖父被逼得東說西說,說也說不上來了。眼看祖父是被我逼得胡謅起來,我也知道他是說不清楚的了。不過我越看他胡謅我就越逼他。 到後來連大昴星是龍王爺的燈籠這回事,我也推翻了。我問祖父大昴星到底是個什麼? 別人看我糾纏不清了,就有出主意的讓我問有二伯去。 我跑到了有二伯坐著的地方,我還沒有問,剛一碰了他的蠅甩子,他就把我嚇了一跳。他把蠅甩子一抖,嚎嘮一聲:「你這孩子,遠點去吧……」 使我不得不站得遠一點,我說:「有二伯,你說那天上的大昴星到底是個什麼?」 他沒有立刻回答我,他似乎想了一想,才說:「窮人不觀天象。狗咬耗子,貓看家,多管閒事。」 我又問,我以為他沒有聽准:「大昴星是龍王爺的燈籠嗎?」 他說:「你二伯雖然也長了眼睛,但是一輩子沒有看見什麼。你二伯雖然也長了耳朵,但是一輩子也沒有聽見什麼。你二伯是又聾又瞎,這話可怎麼說呢?比方那亮亮堂堂的大瓦房吧,你二伯也有看見了的,可是看見了怎麼樣,是人家的,看見了也是白看。聽也是一樣,聽見了又怎樣,與你不相干…… 你二伯活著是個不相干……星星,月亮,颳風,下雨,那是天老爺的事情,你二伯不知道……」 有二伯真古怪,他走路的時候,他的腳踢到了一塊磚頭,那磚頭把他的腳碰痛了。他就很小心地彎下腰去把磚頭拾起來,他細細地端相著那磚頭,看看那磚頭長得是否不瘦不胖合適,是否順眼,看完了,他才和那磚頭開始講話:「你這小子,我看你也是沒有眼睛,也是跟我一樣,也是瞎模糊眼的。不然你為啥往我腳上撞,若有膽子撞,就撞那個耀武揚威的,腳上穿著靴子鞋的……你撞我還不是個白撞,撞不出一大二小來,臭泥子滾石頭,越滾越臭……」 他和那磚頭把話談完了,他才順手把它拋開去,臨拋開的時候,他還最後囑咐了它一句:「下回你往那穿鞋穿襪的腳上去碰呵。」 他這話說完了,那磚頭也就拍搭地落到了地上。原來他沒有拋得多遠,那磚頭又落到原來的地方。 有二伯走在院子裡,天空飛著的麻雀或是燕子若落了一點糞在他的身上,他就停下腳來,站在那裡不走了。他揚著頭。他罵著那早已飛過去了的雀子,大意是:那雀子怎樣怎樣不該把糞落在他身上,應該落在那穿綢穿緞的人的身上。不外罵那雀子糊塗瞎眼之類。 可是那雀子很敏捷的落了糞之後,早已飛得無影無蹤了,於是他就罵著他頭頂上那塊藍瓦瓦的天空。 三 有二伯說話的時候,把「這個」說成「介個」。 「那個人好。」 「介個人壞。」 「介個人狼心狗肺。」 「介個物不是物。」 「家雀也往身上落糞,介個年頭是啥年頭。」 四 還有,有二伯不吃羊肉。 五 祖父說,有二伯在三十年前他就來到了我們家裡,那時候他才三十多歲。 而今有二伯六十多歲了。 他的乳名叫有子,他已經六十多歲了,還叫著乳名。祖父叫他「有子做這個。」「有子做那個。」 我們叫他有二伯。 老廚子叫他有二爺。 他到房戶,地戶那裡去,人家叫他有二東家。 他到北街頭的燒鍋去,人家叫他有二掌櫃的。 他到油房去抬油,人家也叫他有二掌櫃的。 他到肉鋪子上去買肉,人家也叫他有二掌櫃的。 一聽人家叫他「二掌櫃的」,他就笑逐顏開。叫他有二爺叫他有二東家,叫他有二伯也都是一樣地笑逐顏開。 有二伯最忌諱人家叫他的乳名,比方街上的孩子們,那些討厭的,就常常在他的背後拋一顆石子,掘一捧灰土,嘴裡邊喊著「有二子」「大有子」「小有子」。 有二伯一遇到這機會,就沒有不立刻打了過去的,他手裡若是拿著蠅甩子,他就用蠅甩子把去打。他手裡若是拿著煙袋,他就用煙袋鍋子去打。 把他氣的像老母雞似的,把眼睛都氣紅了。 那些頑皮的孩子們一看他打了來,就立刻說:「有二爺,有二東家,有二掌櫃的,有二伯。」並且舉起手來作著揖,向他朝拜著。 有二伯一看他們這樣子,立刻就笑逐顏開,也不打他們了,就走自己的路去了。 可是他走不了多遠,那些孩子們就在後邊又吵起來了,什麼:「有二爺,兔兒爺。」 「有二伯,打槳杆。」 「有二東家,捉大王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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