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紅 > 呼蘭河傳 | 上頁 下頁
一一


  於是那一方也就應聲而起。原來坐在看臺的樓座上的,離著戲比較近,聽唱是聽得到的,所以那看臺上比較安靜。姑娘媳婦都吃著瓜子,喝著茶。對這大嚷大叫的人,別人雖然討厭,但也不敢去禁止,你若讓她小一點聲講話,她會罵了出來:「這野檯子戲,也不是你家的,你願聽戲,你請一檯子到你家裡去唱……」

  另外的一個也說:「喲喲,我沒見過,看起戲來,都六親不認了,說個話兒也不讓……」

  這還是比較好的,還有更不客氣的,一開口就說:「小養漢老婆……你奶奶,一輩子家裡外頭靡受過誰的大聲小氣,今天來到戲臺底下受你的管教來啦,你娘的……」

  被罵的人若是不搭言,過一回也就了事了,若一搭言,自然也沒有好聽的。於是兩邊就打了起來啦,西瓜皮之類就飛了過去。

  這來在戲臺下看戲的,不料自己竟演起戲來,於是人們一窩蜂似的,都聚在這個真打真罵的活戲的方面來了。也有一些流氓混子之類,故意地叫著好,惹得全場的人哄哄大笑。

  假若打仗的還是個年輕的女子,那些討厭的流氓們還會說著各樣的俏皮話,使她火上加油越罵就越兇猛。

  自然那老太太無理,她一開口就罵了人。但是一鬧到後來,誰是誰非也就看不出來了。

  幸而戲臺上的戲子總算沉著,不為所動,還在那裡阿拉阿拉地唱。過了一個時候,那打得熱鬧的也究竟平靜了。

  再說戲臺下邊也有一些個調情的,那都是南街豆腐房裡的嫂嫂,或是碾磨房的碾官磨官的老婆。碾官的老婆看上了一個趕馬車的車夫。或是豆腐匠看上了開糧米鋪那家的小姑娘。有的是兩方面都眉來眼去,有的是一方面殷勤,他一方面則表示要拒之千里之外。這樣的多半是一邊低,一邊高,兩方面的資財不對。

  紳士之流,也有調情的,彼此都坐在看臺之上,東張張,西望望。三親六故,姐夫小姨之間,未免地就要多看幾眼,何況又都打扮得漂亮,非常好看。

  紳士們平常到別人家的客廳去拜訪的時候,絕不能夠看上了人家的小姐就不住地看,那該多麼不紳士,那該多麼不講道德。那小姐若一告訴了她的父母,她的父母立刻就和這樣的朋友絕交。絕交了,倒不要緊,要緊的是一傳出去名譽該多壞。紳士是高雅的,哪能夠不清不白的,哪能夠不分長幼地去存心朋友的女兒,像那般下等人似的。

  紳士彼此一拜訪的時候,都是先讓到客廳裡去,端端莊莊地坐在那裡,而後倒茶裝煙。規矩禮法,彼此都尊為是上等人。朋友的妻子兒女,也都出來拜見,尊為長者。在這種時候,只能問問大少爺的書讀了多少,或是又寫了多少字了。

  連朋友的太太也不可以過多的談話,何況朋友的女兒呢?那就連頭也不能夠抬的,哪裡還敢細看。

  現在在戲臺上看看怕不要緊,假設有人問道,就說是東看西看,瞧一瞧是否有朋友在別的看臺上。何況這地方又人多眼雜,也許沒有人留意。

  三看兩看的,朋友的小姐到沒有看上,可看上了一個不知道在什麼地方見到過的一位婦人,那婦人拿著小小的鵝翎扇子,從扇子梢上往這邊轉著眼珠,雖說是一位婦人,可是又年輕,又漂亮。

  這時候,這紳士就應該站起來打著口哨,好表示他是開心的,可是我們中國上一輩的老紳士不會這一套。他另外也有一套,就是他的眼睛似睜非睜的迷離恍惚的望了出去,表示他對她有無限的情意。可惜離得太遠,怕不會看得清楚,也許是枉費了心思了。

  也有的在戲臺下邊,不聽父母之命,不聽媒約之言,自己就結了終生不解之緣。這多半是表哥表妹等等,稍有點出身來歷的公子小姐的行為。他們一言為定,終生合好。間或也有被父母所阻攔,生出來許多波折。但那波折都是非常美麗的,使人一講起來,真是比看《紅樓夢》更有趣味。來年再唱大戲的時候,姊妹們一講起這佳話來,真是增添了不少的回想……

  趕著車進城來看戲的鄉下人,他們就在河邊沙灘上,紮了營了。夜裡大戲散了,人們都回家了,只有這等連車帶馬的,他們就在沙灘上過夜。好像出征的軍人似的,露天為營。

  有的住了一夜,第二夜就回去了。有的住了三夜,一直到大戲唱完,才趕著車子回鄉。不用說這沙灘上是很雄壯的,夜裡,他們每家燃了火,煮茶的煮茶,談天的談天,但終歸是人數太少,也不過二三十輛車子。所燃起來的火,也不會火光沖天,所以多少有一些淒涼之感。夜深了,住在河邊上,被河水吸著又特別的涼,人家睡起覺來都覺得冷森森的。尤其是車夫馬官之類,他們不能夠睡覺,怕是有土匪來搶劫他們馬匹,所以就坐以待旦。

  於是在紙燈籠下邊,三個兩個的賭錢。賭到天色發白了,該牽著馬到河邊去飲水去了。在河上,遇到了捉蟹的蟹船。蟹船上的老頭說:「昨天的《打漁殺家》唱得不錯,聽說今天有《汾河灣》。」

  那牽著牲口飲水的人,是一點大戲常識也沒有的。他只聽到牲口喝水的聲音呵呵的,其他的則不知所答了。

  四

  四月十八娘娘廟大會,這也是為著神鬼,而不是為著人的。

  這廟會的土名叫做「逛廟」,也是無分男女老幼都來逛的,但其中以女子最多。

  女子們早晨起來,吃了早飯,就開始梳洗打扮。打扮好了,就約了東家姐姐,西家妹妹的去逛廟去了。竟有一起來就先梳洗打扮的,打扮好了,才吃飯,一吃了飯就走了。總之一到逛廟這天,各不後人,到不了半晌午,就車水馬龍,擁擠得氣息不通了。

  擠丟了孩子的站在那兒喊,找不到媽的孩子在人群裡邊哭,三歲的、五歲的,還有兩歲的剛剛會走,竟也被擠丟了。

  所以每年廟會上必得有幾個警察在收這些孩子。收了站在廟臺上,等著他的家人來領。偏偏這些孩子都很膽小,張著嘴大哭,哭得實在可憐,滿頭滿臉是汗。有的十二三歲了,也被丟了,問他家住在哪裡?他竟說不出所以然來,東指指,西劃劃,說是他家門口有一條小河溝,那河溝裡邊出蝦米,就叫做「蝦溝子」,也許他家那地名就叫「蝦溝子」,聽了使人莫名其妙。再問他這蝦溝子離城多遠,他便說:騎馬要一頓飯的工夫可到,坐車要三頓飯的工夫可到。究竟離城多遠,他沒有說。問他姓什麼,他說他祖父叫史二,他父親叫史成……

  這樣你就再也不敢問他了。要問他吃飯沒有?他就說:「睡覺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任他去吧。於是卻連大帶小的一齊站在廟門口,他們哭的哭,叫的叫,好像小獸似的,警察在看守他們。

  娘娘廟是在北大街上,老爺廟和娘娘廟離不了好遠。那些燒香的人,雖然說是求子求孫,是先該向娘娘來燒香的,但是人們都以為陰間也是一樣的重男輕女,所以不敢倒反天干。

  所以都是先到老爺廟去,打過鐘,磕過頭,好像跪到那裡報個到似的,而後才上娘娘廟去。

  老爺廟有大泥像十多尊,不知道哪個是老爺,都是威風凜凜,氣概蓋世的樣子。有的泥像的手指尖都被攀了去,舉著沒有手指的手在那裡站著,有的眼睛被挖了,像是個瞎子似的。有的泥像的腳趾是被寫了一大堆的字,那字不太高雅,不怎麼合乎神的身份。似乎是說泥像也該娶個老婆,不然他看了和尚去找小尼姑,他是要忌妒的。這字現在沒有了,傳說是這樣。

  為了這個,縣官下了手令,不到初一十五,一律的把廟門鎖起來,不准閒人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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