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紅 > 呼蘭河傳 | 上頁 下頁
一〇


  一雙黑大絨的雲子卷,是親手做的。或者就在她們的本城和本鄉里,有一個出名的染缸房,那染缸房會染出來很好的麻花布來。於是送了兩匹白布去,囑咐他好好地加細地染著。一匹是白地染藍花,一匹是藍地染白花。藍地的染的是劉海戲金蟾,白地的染的是蝴蝶鬧蓮花。

  一匹送給大姐姐,一匹送給三妹妹。

  現在這東西,就都帶在箱子裡邊。等過了一天二日的,尋個夜深人靜的時候,輕輕地從自己的箱底把這等東西取出來,擺在姐姐的面前,說:「這麻花布被面,你帶回去吧!」

  只說了這麼一句,看樣子並不像是送禮物,並不像今人似的,送一點禮物很怕鄰居左右看不見,是大嚷大吵著的,說這東西是從什麼山上,或是什麼海裡得來的,那怕是小河溝子的出品,也必要連那小河溝子的身份也提高,說河溝子是怎樣地不凡,是怎樣地與眾不同,可不同別的河溝子。

  這等鄉下人,糊裡糊塗的,要表現的,無法表現,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把東西遞過去就算了事。

  至於那受了東西的,也是不會說什麼,連聲道謝也不說,就收下了。也有的稍微推辭了一下,也就收下了。

  「留著你自己用吧!」

  當然那送禮物的是加以拒絕。一拒絕,也就收下了。

  每個回娘家看戲的姑娘,都零零碎碎的帶來一大批東西。

  送父母的,送兄嫂的,送姪女的,送三親六故的。帶了東西最多的,是凡見了長輩或晚輩都多少有點東西拿得出來,那就是誰的人情最周到。

  這一類的事情,等野檯子唱完,拆了檯子的時候,家家戶戶才慢慢的傳誦。

  每個從婆家回娘家的姑娘,也都帶著很豐富的東西,這些都是人家送給她的禮品。東西豐富得很,不但有用的,也有吃的,母親親手裝的鹹肉,姐姐親手曬的幹魚,哥哥上山打獵打了一隻雁來醃上,至今還有一隻雁大腿,這個也給看戲小姑娘帶回去,帶回去給公公去喝酒吧。

  於是烏三八四的,離走的前一天晚上,真是忙了個不休,就要分散的姊妹們連說個話兒的工夫都沒有了。大包小包一大堆。

  再說在這看戲的時間,除了看親戚,會朋友,還成了許多好事,那就是誰家的女兒和誰家公子訂婚了,說是明年二月,或是三月就要娶親。訂婚酒,已經吃過了,眼前就要過「小禮」的,所謂「小禮」就是在法律上的訂婚形式,一經過了這番手續,東家的女兒,終歸就要成了西家的媳婦了。

  也有男女兩家都是外鄉趕來看戲的,男家的公子也並不在,女家的小姐也並不在。只是兩家的雙親有媒人從中媾通著,就把親事給定了。也有的喝酒作樂的隨便的把自己的女兒許給了人家。也有的男女兩家的公子、小姐都還沒有生出來,就給定下親了。這叫做「指腹為親」。這指腹為親的,多半都是相當有點資財的人家才有這樣的事。

  兩家都很有錢,一家是本地的燒鍋掌櫃的,一家是白旗屯的大窩堡,兩家是一家種高粱,是一家開燒鍋。開燒鍋的需要高粱,種高粱的需要燒鍋買他的高粱,燒鍋非高粱不可,高粱非燒鍋不行。恰巧又趕上這兩家的婦人,都要將近生產,所以就「指腹為親」了。

  無管是誰家生了男孩子,誰家生了女孩子,只要是一男一女就規定他們是夫婦。假若兩家都生了男孩,都就不能勉強規定了。兩家都生了女孩也是不能夠規定的。

  但是這指腹為親,好處不太多,壞處是很多的。半路上當中的一家窮了,不開燒鍋了,或者沒有窩堡了,其餘的一家,就不願意娶他家的姑娘,或是把女兒嫁給一家窮人。假若女家窮了,那還好辦,若實在不娶,他也沒有什麼辦法。若是男家窮了,男家就一定要娶,若一定不讓娶,那姑娘的名譽就很壞,說她把誰家誰給「妨」窮了,又不嫁了。「妨」字在迷信上說就是因為她命硬,因為她某家某家窮了。以後她就不大容易找婆家,會給她起一個名叫做「望門妨」。無法,只得嫁過去,嫁過去之後,妯娌之間又要說她嫌貧愛富,百般地侮辱她。丈夫因此也不喜歡她了,公公婆婆也虐待她,她一個年輕的未出過家門的女子,受不住這許多攻擊,回到娘家去,娘家也無甚辦法,就是那當年指腹為親的母親說:「這都是你的命(命運),你好好地耐著吧!」

  年輕的女子,莫名其妙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有這樣的命,於是往往演出悲劇來,跳井的跳井,上吊的上吊。

  古語說,「女子上不了戰場。」

  其實不對的,這井多麼深,平白地你問一個男子,問他這井敢跳不敢跳,怕他也不敢的。而一個年輕的女子竟敢了,上戰場不一定死,也許回來鬧個一官半職的。可是跳井就很難不死,一跳就多半跳死了。

  那麼節婦坊上為什麼沒寫著讚美女子跳井跳得勇敢的贊詞?那是修節婦坊的人故意給刪去的。因為修節婦坊的,多半是男人。他家裡也有一個女人。他怕是寫上了,將來他打他女人的時候,他的女人也去跳井。女人也跳下井,留下來一大群孩子可怎麼辦?於是一律不寫。只寫,溫文爾雅,孝順公婆……

  大戲還沒有開台,就來了這許多事情。等大戲一開了台,那戲臺下邊,真是人山人海,擁擠不堪。搭戲臺的人,也真是會搭,正選了一塊平平坦坦的大沙灘,又光滑,又乾淨,使人就是倒在上邊,也不會把衣裳沾一絲兒的土星。這沙灘有半裡路長。

  人們笑語連天,哪裡是在看戲,鬧得比鑼鼓好像更響,那戲臺上出來一個穿紅的,進去一個穿綠的,只看見搖搖擺擺地走出走進,別的什麼也不知道了,不用說唱得好不好,就連聽也聽不到。離著近的還看得見不掛鬍子的戲子在張嘴,離得遠的就連戲臺那個穿紅衣裳的究竟是一個坤角,還是一個男角也都不大看得清楚。簡直是還不如看木偶戲。

  但是若有一個唱木偶戲的這時候來在台下,唱起來,問他們看不看,那他們一定不看的,哪怕就連戲臺子的邊也看不見了,哪怕是站在二裡路之外,他們也不看那木偶戲的。因為在大戲臺底下,哪怕就是睡了一覺回去,也總算是從大戲檯子底下回來的,而不是從什麼別的地方回來的。

  一年沒有什麼別的好看,就這一場大戲還能夠輕易地放過嗎?所以無論看不看,戲臺底下是不能不來。

  所以一些鄉下的人也都來了,趕著幾套馬的大車,趕著老牛車,趕著花輪子,趕著小車子,小車子上邊駕著大騾子。

  總之家裡有什麼車就駕了什麼車來。也有的似乎他們家裡並不養馬,也不養別的牲口,就只用了一匹小毛驢,拉著一個花輪子也就來了。

  來了之後,這些車馬,就一齊停在沙灘上,馬匹在草包上吃著草,騾子到河裡去喝水。車子上都搭席棚,好像小看臺似的,排列在戲臺的遠處。那車子帶來了他們的全家,從祖母到孫子媳,老少三輩,他們離著戲臺二三十丈遠,聽是什麼也聽不見的,看也很難看到什麼,也不過是五紅大綠的,在戲臺上跑著圈子,頭上戴著奇怪的帽子,身上穿著奇怪的衣裳。誰知道那些人都是幹什麼的,有的看了三天大戲子台,而連一場的戲名字也都叫不出來。回到鄉下去,他也跟著人家說長道短的,偶爾人家問了他說的是哪出戲,他竟瞪了眼睛,說不出來了。

  至於一些孩子們在戲臺底下,就更什麼也不知道了,只記住一個大鬍子,一個花臉的,誰知道那些都是在做什麼,比比劃劃,刀槍棍棒的亂鬧一陣。

  反正戲臺底下有些賣涼粉的,有些賣糖球的,隨便吃去好了。什麼黏糕,油炸饅頭,豆腐腦都有,這些東西吃了又不飽,吃了這樣再去吃那樣。賣西瓜的,賣香瓜的,戲臺底下都有,招得蒼蠅一大堆,嗡嗡地飛。

  戲臺下敲鑼打鼓震天地響。

  那唱戲的人,也似乎怕遠處的人聽不見,也在拼命地喊,喊破了喉嚨也壓不住台的。那在台下的早已忘記了是在看戲,都在那裡說長道短,男男女女的談起家常來。還有些個遠親,平常一年也看不到,今天在這裡看到了,哪能不打招呼。所以三姨二嬸子的,就在人多的地方大叫起來,假若是在看臺的涼棚裡坐著,忽然有一個老太太站了起來,大叫著說:「他二舅母,你可多咱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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