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紅 > 蕭紅短篇小說集 | 上頁 下頁
手(2)


  第二天的夜晚,校長走在王亞明的前面,一面走,一面響著鼻子。她穿著床位,用她的細手推動那一些連成排的鋪平的白床單:「這裡,這裡的一排七張床,只睡八個人,六張床還睡九個呢!」她翻著那被子,把它排開一點,讓王亞明把被子就夾在這地方。

  王亞明的被展開了,為著高興的緣故,她還一邊鋪著床一邊嘴裡似乎打著哨子。我還從沒聽到過這個,在女學校裡,沒有人用嘴打過哨子。

  她已經鋪好了,她坐在床上張著嘴,把下顎微微向前抬起一點,像是安然和舒暢在鎮壓著她似的。校長已經下樓了,或者已經離開了宿舍,回家去了。但,舍監這老太太,鞋子在地板上擦擦著,頭髮完全失掉了光澤,她跑來跑去:「我說,這也不行……不講衛生,身上生著蟲類,什麼人還不想躲開她呢?」她又向角落裡走了幾步,我看到她的白眼球好像對著我似的:「看這被子吧!你們去嗅一嗅!隔著二尺遠都有氣味了……挨著她睡覺,滑稽不滑稽!誰知道……蟲類不會爬了滿身嗎?去看看,那棉花都黑得什麼樣子啦!」

  舍監常常講她自己的事情,她的丈夫在日本留學的時候,她也在日本,也算是留學。同學們問她:「學的什麼呢?」

  「不用專學什麼!在日本說日本話,看看日本風俗,這不也是留學嗎?」她說話總離不了「不衛生,滑稽不滑稽……肮髒」,她叫蝨子特別要叫蟲類。

  「人肮髒,手也肮髒。」她肩頭很寬,說著肮髒,她把肩頭故意抬高了一下,好像寒風忽然吹到她似的,她跑出去了。

  「這樣的學生,我看校長可真是……可真是多餘要……」打過熄燈鈴之後,舍監還在過道裡和別的一些同學在講話著。

  第三天夜晚,王亞明又提著包袱,卷著行李,前面又是走著白臉的校長。

  「我們不要,我們的人數夠啦!」

  校長的指甲還沒接觸到她們的被邊時,她們就嚷了起來,並且換了一排床鋪,也是嚷了起來:「我們的人數也夠啦!還多了呢!六張床,九個人,還能再加了嗎?」

  「一、二、三、四……」校長開始計算:「不夠,還可以再加一個,四張床,應該六個人,你們只有五個……來!王亞明!」

  「不,那是留給我妹妹的,她明天就來……」那個同學跑過去,把被子用手按住。

  最後,校長把她帶到別的宿舍去了。

  「她有蝨子,我不挨著她……」

  「我也不挨著她……」

  「王亞明的被子沒有被裡,棉花貼著身子睡,不信,校長看!」

  後來,她們就開著玩笑,竟至說出害怕王亞明的黑手而不敢接近她。

  以後,這黑手人就睡在過道的長椅上。我起得早的時候,就遇到她在卷著行李,並且提著行李下樓去。有時我也在地下「儲藏室」遇到她,當然是夜晚,所以她和我談話的時候,我都是看看牆上的影子,她搔著頭髮的手,那影子印在牆上也和頭髮一樣顏色。

  「慣了,椅子也一樣睡,就是地板也一樣,睡覺的地方,就是睡覺,管什麼好歹!念書是要緊的……我的英文,不知在考試的時候,馬先生能給我多少分數?不夠六十分,年底要留級的嗎?」

  「不要緊,一門不能夠留級。」我說。

  「爹爹可是說啦!三年畢業,再多半年,他也不能供給我學費……這英國話,我的舌頭可真轉不過彎來。喝喝……」

  全宿舍的人都在厭煩她,雖然她是住在過道裡。因為她夜裡總是咳嗽著……同時在宿舍裡邊,她開始用顏料染著襪子和上衣。

  「衣裳舊了,染染差不多和新的一樣。比方,夏季制服,染成灰色就可以當秋季制服穿……比方,買白襪子,把它染成黑色,這都可以……」

  「為什麼你不買黑襪子呢?」我問她。

  「黑襪子,他們是用機器染的,礬太多……不結實,一穿就破的……還是咱們自己家染的好……一雙襪子好幾毛錢……破了就破了,還得了嗎?」

  禮拜六的晚上,同學們用小鐵鍋煮著雞子。每個禮拜六差不多總是這樣,她們要動手燒一點東西來吃。從小鐵鍋煮好的雞子,我也看到的,是黑的,我以為那是中了毒。那端著雞子的同學,幾乎把眼鏡咆哮得掉落下來:「誰幹的好事!誰?這是誰?」

  王亞明把面孔向著她們來到了廚房,她擁擠著別人,嘴裡喝喝地:「是我,我不知道這鍋還有人用,我用它煮了兩雙襪子……喝喝……我去……」

  「你去幹什麼?你去……」

  「我去洗洗它!」

  「染臭襪子的鍋,還能煮雞子吃!還要它?」鐵鍋就當著眾人在地板上哐啷、哐啷地跳著,人咆哮著,戴眼鏡的同學把黑色的雞子好像拋著石頭似的用力拋在地上。

  人們都散開的時候,王亞明一邊拾著地板上的雞子,一邊在自己說著話:「喲!染了兩雙新襪,鐵禍就不要了!新襪子怎麼會臭呢?」

  冬天,落雪的夜裡,從學校出發到宿舍去,所經過的小街完全被雪片佔據了。我們向前沖著,撲著,若遇到大風,我們就風雪中打著轉,倒退著走,或者是橫著走。清早,照例又要從宿舍出發,在十二月裡,每個人的腳都凍木了,雖然是跑著,也要凍木的。所以我們咒詛和怨恨,甚至於有的同學已經在罵著,罵著校長是「混蛋」,不應該把宿舍離開學校這樣遠,不應該在天還不亮就讓學生們從宿舍出發。

  有些天,在路上我單獨的遇到王亞明。遠處的天空和遠處的雪都在閃著光,月亮使得我和她踏著影子前進。大街和小街都看不見行人。風吹著路旁的樹枝在發響,也時時聽到路旁的玻璃窗被雪掃著在呻吟。我和她談話的聲音,被零度以下氣溫所反應也增加了硬度。等我們的嘴唇也和我們的腿部一樣感到了不靈活,這時候,我們總是終止了談話,只聽著腳下踏著的雪,乍乍乍的響。

  手在按著門鈴,腿好像就要自己脫離開,膝蓋向前時時要跪了下去似的。

  我記不得哪一個早晨,腋下夾著還沒有讀過的小說,走出了宿舍。我轉過身去,把柵欄門拉緊。但心上也總有些恐懼。越看遠處模糊不清的房子,越聽後面在掃著的風雪,就越害怕起來。星光是那樣微小,月亮也許落下去了,也許被灰色的和土色的雲彩所遮蔽。

  走過一丈遠,又像增加了一丈似的,希望有一個過路的人出現,但又害怕那過路人,因為在沒有月亮的夜裡,只能聽到聲音而看不見人,等一看見人影,那就像從地面突然長了起來似的。

  我踏上了學校門前的石階,心臟仍在發熱,我在按鈴的手,似乎已經失去了力量。突然,石階又有一個人走下來了:「誰?誰?」

  「我!是我。」

  「你就走在我的後面嗎?」因為一路上我並沒聽到有另外的腳步聲,這使我更害怕起來。

  「不,我沒走在你的後面,我來了好半天了。校役他是不給開門的。我招呼了不知道多大工夫了。」

  「你沒按過鈴嗎?」

  「按鈴沒有用,喝喝,校役開了燈,來到門口,隔著玻璃向外看看……可是到底他不給開。」

  裡邊的燈亮起來,一邊罵著似的哐啷啷啷地把門給打開了:「半夜三更叫門……該考背榜不是一樣考背榜嗎?」

  「幹什麼?你說什麼?」我這話還沒有說出,校役就改變了態度:「蕭先生,您叫門叫了好半天了吧?」

  我和王亞明一直走進了地下室。她咳嗽著,她的臉蒼黃得幾乎是打著皺紋似的,顫嗦了一些時候,被風吹得而掛下來的眼淚,還停留在臉上,她就打開了課本。

  「校役為什麼不給你開門?」我問。

  「誰知道?他說來得太早,讓我回去,後來他又說校長的命令。」

  「你等了多少時候了?」

  「不算多大工夫,等一會,就等一會,一頓飯這個樣子。喝喝……」

  她讀書的樣子,完全和剛來的時候不一樣,那喉嚨漸窄小了似的,只是喃喃著,並且那兩邊搖動的肩頭,也顯著緊縮和偏狹,背脊已經弓了起來,胸部卻平了下去。

  我讀著小說,很小的聲音讀著,怕是攪擾了她,但,這是第一次,我不知道為什麼這只是第一次?

  她問我讀的什麼小說,讀沒讀過《三國演義》?有時,她也拿到手裡看看書面,或是翻翻書頁:「像你們多聰明!功課連看也不看,到考試的時候也一點不怕。我就不行,也想歇一會,看看別的書……可是,那就不成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