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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1)


  夏天和秋天,橋下的積水和水溝一般平了。

  「黃良子,黃良子……孩子哭了!」

  也許是夜晚,也許是早晨,橋頭上喊著這樣的聲音。久了,住在橋頭的人家都聽慣了,聽熟了。

  「黃良子,孩子要吃奶了!黃良子……黃良……子。」

  尤其是在雨夜或颳風的早晨,靜穆裡的這聲音受著橋下的水的共鳴,或者借助於風聲,也送進遠處的人家去。

  「黃……良子。黃……良……子……」聽來和歌聲一般了。

  月亮完全沉沒下去,只有天西最後的一顆星還在掛著。從橋東的空場上黃良子走了出來。

  黃良是她男人的名字,從她做了乳娘那天起,不知是誰把「黃良」的末尾加上個「子」字,就算她的名字。

  「啊?這麼早就餓了嗎?昨晚上吃得那麼晚!」

  開始的幾天,她是要跑到橋邊去,她向著橋西來喚她的人顫一顫那古舊的橋欄,她的聲音也就仿佛在橋下的水上打著回旋:「這麼早嗎!……啊?」

  現在她完全不再那樣做。「黃良子」這字眼好像號碼一般,只要一觸到她,她就緊跟著這字眼去了。

  在初醒的朦朧中,她的呼吸還不能夠平穩。她走著,她差不多是跑著,順著水溝向北面跑去。停在橋西第一個大門樓下面,用手盤卷著松落下來的頭髮。

  「怎麼!門還關著?……怎麼!」

  「開門呀!開門呀!」她彎下腰去,幾乎是把臉伏在地面。從門檻下面的縫際看進去,大白狗還睡在那裡。

  因為頭部過度下垂,院子裡的房屋似乎旋轉了一陣,門和窗子也都旋轉著,向天的方向旋轉著:「開門呀!開門來——」

  「怎麼!鬼喊了我來嗎?不,……有人喊的,我聽得清清楚楚嗎……一定,那一定……」

  但是,她只得回來,橋西和橋東一個人也沒有遇到。她感到潮濕的背脊涼下去。

  「這不就是百八十步……多說二百步……可是必得繞出去一裡多!」

  起初她試驗過,要想扶著橋欄爬過去。但是,那橋完全沒有底了,只剩兩條欄杆還沒有被偷兒拔走。假若連欄杆也不見了,那她會安心些,她會相信那水溝是天然的水溝,她會相信人沒有辦法把水溝消滅。

  不是嗎?搭上兩塊木頭就能走人的……就差兩塊木頭……這橋,這橋,就隔一道橋……

  她在橋邊站了一會兒,想了一會兒:「往南去,往北去呢?都一樣,往北吧!」

  她家的草屋正對著這橋,她看見門上的紙片被風吹動。在她理想中,好像一伸手她就能摸到那小丘上面去似的。

  當她順著溝沿往北走時,她滑過那小土丘去,遠了,到半裡路遠的地方(水溝的盡頭)再折回來。

  「誰還在喊我?哪一方面喊我?」

  她的頭髮又散落下來,她一面走著,一面挽卷著。

  「黃良子,黃良子……」她仍然好像聽到有人在喊她。

  「黃——瓜茄——子黃——瓜茄——子……」菜擔子迎著黃良子走來了。

  「黃瓜茄子,黃——瓜茄子——」

  黃良子笑了!她向著那個賣萊的人笑了。

  主人家的牆頭上的狗尾草肥壯起來了,橋東黃良子的孩子哭聲也大起來了!那孩子的哭聲會飛到橋西來。

  「走——走——推著寶寶上橋頭,

  橋頭捉住個大蝴蝶,

  媽媽坐下來歇一歇,

  走——走——推著寶寶上橋頭。」

  黃良子再不像夏天那樣在榆樹下扶著小車打瞌睡,雖然陽光仍是暖暖的,雖然這秋天的天空比夏天更好。

  小主人睡在小車裡面,輪子呱啦呱啦地響著,那白嫩的圓面孔,眉毛上面齊著和霜一樣白的帽邊,滿身穿著潔淨的可愛的衣裳。

  黃良子感到不安了,她的心開始像鈴鐺似的搖了起來:「喜歡哭嗎?不要哭啦……爹爹抱著跳一跳,跑一跑……」

  爹爹抱著,隔著橋站著,自己那個孩子黃瘦,眼圈發一點藍,脖子略微長一些,看起來很像一條枯了的樹枝。但是黃良子總覺得比車裡的孩子更可愛一點。哪裡可愛呢?他的笑也和哭差不多。他哭的時候也從不滾著發亮的肥大的淚珠,並且他對著隔著橋的媽媽一點也不親熱,他看著她也並不拍一下手。托在爹爹手上的腳連跳也不跳。

  但她總覺得比車裡的孩子更可愛些,哪裡可愛呢?她自己不知道。

  「走——走——推著寶寶上橋頭,

  走——走——推著寶寶上橋頭。」

  她對小主人說的話,已經缺少了一句:「橋頭捉住個大蝴蝶,媽媽坐下歇一歇。」

  在這句子裡邊感不到什麼靈魂的契合,不必要了。

  「走——走——上橋頭,上橋頭……」

  她的歌詞漸漸地乾枯了,她沒有注意到這樣的幾個字孩子喜歡聽不喜歡聽。同時在車輪呱啦呱啦地離開橋頭時,她同樣唱著:「上橋頭,上橋頭……」

  後來連小主人躺在床上睡覺的時候,她還是哼著:「上橋頭,上橋頭……」

  「啊?你給他擦一擦呀……那鼻涕流過了嘴啦……怎麼,看不見嗎?唉唉……」

  黃良子,她簡直忘記了她是站在橋這邊,她有些暴躁了。當她的手隔著橋伸出去的時候,那差不多要使她流眼淚了!她的臉為著急完全是脹紅的。

  「爹,爹是不行的呀……到底不中用!可是這橋,這橋……若沒有這橋隔著……」借著橋下的水的反應,黃良子響出來的聲音很空洞,並且橫在橋下面的影子有些震撼:「你抱他過來呀!就這麼看著他哭!繞一點路,男人的腿算是什麼?我……我是推著車的呀!」

  橋下面的水浮著三個人影和一輛小車。但分不出站在橋東和站在橋西的。

  從這一天起,「橋」好像把黃良子的生命縮短了。但她又感到太陽掛在空中,整天也沒有落下去似的……究竟日長了,短了?她也不知道;天氣寒了,暖了?她也不能夠識別。雖然她也換上了夾衣,對於衣裳的增加,似乎別人增加起來,她也就增加起來。

  沿街掃著落葉的時候,她仍推著那輛呱啦呱啦的小車。

  主人家牆頭上的狗尾草,一些水分也沒有了,全枯了,只有很少數的還站在風裡面搖著。橋東孩子的哭聲一點也沒有瘦弱,隨著風聲送到橋頭的人家去,特別是送進黃良子的耳裡,那聲音擴大起來,顯微鏡下面蒼蠅翅膀似的……

  她把饅頭、餅乾,有時就連那包著餡、發著油香不知名的點心,也從橋西拋到橋東去。

  「只隔一道橋,若不……這不是隨時可以吃得到的東西嗎?這小窮鬼,你的命上該有一道橋啊!」

  每次她拋的東西若落下水的時候,她就向著橋東的孩子說:「小窮鬼,你的命上該有一道橋啊!」

  向橋東拋著這些東西,主人一次也沒有看到過。可是當水面上閃著一條線的時候,她總是害怕的,她像她的心上已經照著一面鏡子了。

  「這明明是啊……這是偷的東西……老天爺也知道的。」

  因為在水面上反映著藍天,反映著白雲,並且這藍天和她很接近,就在她拋著東西的手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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