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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兒(3)


  (三)

  馬車又把她載回來了,又經過公園,又經過馬戲場,芹肚子痛得像輕了一點。他看到馬戲場的大象,笨重地在玩著自己的鼻子,分明清晰的她又有心思向蓓力尋話說:「你看見大象苯得多乖。」

  蓓力一天沒得吃飯,現在他看芹像小孩子似的開著心,他心裡又是笑又是氣。

  車回到原處了,蓓力盡他所有借到的五角錢給了車夫。蓓力就象疾風暴雨裡的白菜一樣,風雨過了,他又扶著芹踏上樓梯,他心裡想著得一月後才到日子嗎?那時候一定能想法借到15元住院費。蓓力才想起來給芹把破被子鋪在炕上。她倒在被上,手指在整著蓬亂的頭髮。蓓力要脫下濕透的鞋子,吻了她一下,到外房去了。

  又有一陣呻吟聲蓓力聽到了,趕到內房去,蓓力第一條視線射到芹的身上,芹的臉已是慘白得和鉛鍋一樣。他明白她的肚子不痛是心理作用,盡力相信方才醫生談的,再過一個月那也說不準。

  他不借,也不打算,他明白現代的一切事情惟有蠻橫,用不到講道理,所以第二次他把芹送到醫院的時候,雖然他是沒有住院費,芹結果是強住到醫院裡。

  在三等產婦室,芹迷沉地睡了兩天了,總是夢著馬車在水裡打轉的事情。半夜醒來的時候,急得汗水染透了衾枕。她身體過於疲乏。精神也隨之疲乏,對於什麼事情都不大關心。對於蓓力,對於全世界的一切,全是一樣,蓓力來時,坐在小凳上談幾句不關緊要的話。他一走,芹又合攏起眼睛來。

  三天了,芹夜間不能睡著,奶子脹得硬,裡面像盛滿了什麼似的,只聽她嚷著奶子痛,但沒聽她詢問過關于孩子的話。

  產婦室裡擺著五張大床,睡著三個產婦,那邊空著五張小床。看護婦給推過一個來,靠近挨著窗口的那個產婦,又一個挨近別一個產婦。她們聽到推小床的聲音,把頭露出被子外面,臉上都帶著同樣的不可抑止、新奇的笑容,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小娃娃在床裡睡著的小臉一樣。她們並不向看護婦問一句話,怕羞似的臉紅著,只是默默地在預備熱情,期待她們親手造成的小動物與自己第一次見面。

  第三個床看護婦推向芹的方向走來,芹的心開始跳動,就像個意外的消息傳了來。手在搖動:「不要!不……不要……我不要呀!」她的聲音裡母子之情就像一條不能折斷的鋼絲被她折斷了,她滿身在抖顫。

  滿牆瀉著秋夜的月光,夜深,人靜,只是隔壁小孩子在哭著。

  孩子生下來哭了五天了躺在冰涼的板床上,漲水後的蚊蟲成群片地從氣窗擠進來,在小孩的臉上身上爬行。他全身冰冰,他整天整夜的哭。冷嗎?餓嗎?生下來就沒有媽媽的孩子誰去管她呢?

  月光照了滿牆,牆上閃著一個影子,影子抖顫著,芹挨下床去,臉伏在有月光的牆上——小寶寶,不要哭了媽媽不是來抱你嗎?凍得這樣冰呵,我可憐的孩子!

  孩子咳嗽的聲音,把芹伏在壁上的臉移動了,她跳上床去,她扯著自己的頭髮,用拳頭痛打自己的頭蓋。真個自私的東西,成千成萬的小孩在哭怎麼就聽不見呢?成千成萬的小孩餓死了,怎麼看不見呢?比小孩更有用的大人也都餓死了,自己也快餓死了,這都看不見,真是個自私的東西!

  睡熟的芹在夢裡又活動著,芹夢著蓓力到床邊抱起她,就跑了,跳過牆壁,院費也沒交,孩子也不要了。聽說後來小孩給院長當了丫環,被院長打死了。孩子在隔壁還是哭著,哭得時間太長了,那孩子作嘔,芹被驚醒,慌張地迷惑地趕下床去。她以為院長在殺害她的孩子,只見影子在壁上一閃,她昏倒了。秋天的夜在寂寞地流,每個房間瀉著雪白的月光,牆壁這邊地板上倒著媽媽的身體。那邊的孩子在哭著媽媽,只隔一道牆壁,母子之情就永久相隔了。

  身穿白長衫30多歲的女人,她黃臉上塗著白粉,粉下隱現黃黑的斑點,坐在芹的床沿。女人煩絮地向芹問些瑣碎的話,別的產婦淒然地在靜聽。

  芹一看見她們這種臉,就像針一樣在突刺著自己的心。「請抱去吧,不要再說別的話了。」她把頭用被蒙起,她再不能抑止,這是什麼眼淚呢?在被裡橫流。

  兩個產婦受了感動似的也用手揉著眼睛,坐在床沿的女人說:「誰的孩子,誰也捨不得,我不能做這母子兩離的事。」女人的身子扭了一扭。

  芹像被什麼人要挾似的,把頭上的被掀開,面上笑著,眼淚和笑容凝結的笑著:「我捨得,小孩子沒有用處,你把她抱去吧。」

  小孩子在隔壁睡,一點都不知道,親生他的媽媽把他給別人了。

  那個女人站起來到隔壁去了,看護婦向那個女人在講,一面流淚:「小孩子生下來六天了,連媽媽的面都沒得見、整天整夜地哭,喂他牛奶他不吃,他媽媽的奶脹得痛都擠扔了。唉,不知為什麼,聽說孩子的爸爸還很有錢呢!這個女人真怪,連有錢的丈夫都不願嫁。」

  那個女人同情著。看護婦說:「這小臉多麼冷清,真是個生下來就招人可憐的孩子。」小孩子被她們摸索醒了,他的面貼到別人的手掌,以為是媽媽的手掌,他撒怨地哭了起來。

  過了半個鐘頭,小孩子將來的媽媽,挾著紅包袱滿臉歡喜地踏上醫院的石階。

  包袱裡的小被褥給孩子包好,經過穿道,經過產婦室的門前,經過產婦室的媽媽,小孩跟著生人走了,走下石階了。

  產婦室裡的媽媽什麼也沒看見,只聽見一陣噪雜的聲音啊!

  當芹告訴蓓力孩子給人家抱去了的時候,她剛強的沉毅的眼睛把蓓力給怔住了,他只是安定地聽著:「這回我們沒有掛礙了,丟掉一個小孩是有多數小孩要獲救的目的達到了,現在當前的問題就是住院費。

  蓓力握緊芹的手,他想——芹是個時代的女人,真想得開,一定是我將來忠實的夥伴!他的血在沸騰。

  每天當蓓力走出醫院時,庶務都是向他索院費,蓓力早就放下沒有院費的決心了,所以他第二次又挾著那件制服到當鋪去,預備芹出院的車錢。

  他的制服早就被老鼠在床下給咬破了,現在就連這件可希望的制服,也沒有希望了。

  蓓力為了五角錢,開始奔波。

  芹住在醫院快是三個星期了!同室的產婦,來一個住了個星期抱著小孩走了,現在僅留她一個人在產婦室裡,院長不向她要院費了,只希望她出院好了。但是她出院沒有車錢沒有夾衣,最要緊的她沒有錢租房子。

  芹一個人住在產婦室裡,整夜的幽靜,只有她一個人享受窗上大樹招搖細碎的月影,滿牆走著,滿地走著。她想起來母親死去的時候,自己還是小孩子,睡在祖父的身旁,不也是看著夜裡窗口的樹影麼?現在祖父走進墳墓去了,自己離家鄉已三年了,時間一過什麼事情都消滅了。

  窗外的樹鳳唱著幽靜的曲子,芹聽到隔院的雞鳴聲了。

  產婦們都是抱著小孩坐著汽車或是馬車一個個出院了,現在芹也是出院了。她沒有小孩也沒有汽車,只有眼前的一條大街要她走,就像一片荒田要她開拔一樣。

  蓓力好像個助手似的在眼前引導著。

  他們這一雙影子,一雙剛強的影子,又開始向人林裡去邁進。

  1933.4.18哈爾濱。

  (暑名悄吟刊於1933年5月6日至17日長春《大同報》副刊《大同俱樂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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