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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2)


  有一天,她得到無數東西,月餅,梨子,還有早飯剩下的餃子。這都不是公開的,這都是主人不看見她才包起來的。

  她推著車,站在橋頭了,那東西放在車箱裡孩子擺著玩物的地方。

  「他爹爹……他爹爹……黃良,黃良!」

  但是什麼人也沒有,土丘的後面鬧著兩隻野狗。門關著,好像是正在睡覺。

  她決心到橋東去,推著車跑得快時,車裡面孩子的頭都顛起來,她最怕車輪響。

  「到哪裡去啦?推著車子跑……這是幹麼推著車子跑……跑什麼?……跑什麼?往哪裡跑?」

  就像女主人在她的後面喊起來:「站住!站住!」她自己把她自己嚇得出了汗,心臟快要跑到喉嚨邊來。

  孩子被顛得要哭,她就說:「老虎!老虎!」

  她親手把睡在炕上的孩子喚醒起來,她親眼看著孩子去動手吃東西。

  不知道怎樣的愉快從她的心上開始著,當那孩子把梨子舉起來的時候,當那孩子一粒一粒把葡萄觸破了兩三粒的時候。

  「呀!這是吃的呀,你這小敗家子!暴殄天物……還不懂得是吃的嗎?媽,讓媽給你放進嘴裡去,張嘴,張嘴。嘿……酸哩!看這小樣。酸得眼睛像一條縫了……吃這月餅吧!快到一歲的孩子什麼都能吃的……吃吧……這都是第一次吃呢……」

  她笑著。她總覺得這是好笑的,連笑也笑不完整的孩子,比坐在車裡邊的孩子更可愛些。

  她走回橋西去的時候,心平靜了。順著小溝向北去,生在水溝旁的紫小菊,被她看到了,她興致很好,想要伸手去折下來插到頭上去。

  「小寶寶!哎呀,好不好?」花穗在她的一隻手裡面搖著,她喊著小寶寶,那是完全從內心喊出來的,只有這樣喊著,在她臨時的幸福上才能夠閃光。心上一點什麼隔線也脫掉了,第一次,她感到小主人和自己的孩子一樣可愛了!她在他的臉上扭了一下,車輪在那不平坦的道上呱啦呱啦地響……

  她偶然看到孩子坐著的車是在水溝裡顛亂著,於是她才想到她是來到橋東了。不安起來,車子在水溝裡的倒影跑得快了,閃過去了。

  「百八十步……可是偏偏要繞一裡多路……眼看著橋就過不去……」

  「黃良子,黃良子!把孩子推到哪裡去啦!」就像女主人已經喊她了:「你偷了什麼東西回家的?我說黃良子!」

  她自己的名字在她的心上跳著。

  她的手沒有把握的使著小車在水溝旁亂跑起來,跑得太與水溝接近的時候,要撞進水溝去似的。車輪子兩隻高了,兩隻低了,孩子要從裡面被顛出來了。

  還沒有跑到水溝的盡端,車輪脫落了一隻。脫落的車輪,像用力拋著一般旋進水溝裡去了。

  黃良子停下來看一看,橋頭的欄杆還模糊的可以看見。

  「這橋!不都是這橋嗎?」

  她覺到她應該哭了!但那肺葉在她的胸內顫了兩下,她又停止住。

  「這還算是站在橋東啊!應該快到橋西去。」

  她推起三個輪子的車來,從水溝的東面,繞到水溝的西面。

  「這可怎麼說?就說在水旁走走,輪子就掉了;就說抓蝴蝶吧?這時候沒有蝴蝶了。就說抓蜻蜓吧……瞎說吧!反正車子站在橋西,並沒有橋東去……」

  「黃良……黃良……」一切忘掉了,在她好像一切都不怕了。

  「黃良,……黃良……」她推著三個輪子的小車順著水溝走到橋邊去招呼。

  當她的手拿到那車輪的時候,黃良子的泥汙已經滿到腰的部分。

  推著三個輪子的車走進主人家的大門去,她的頭髮是掛下來的,在她蒼白的臉上劃著條痕。

  「這不就是這輪子嗎?掉了……是掉了的,滾下溝去的……」

  她依著大門扇,哭了!橋頭上沒有底的橋欄杆,在東邊好像看著她哭!

  第二年的夏天,橋頭仍響著「黃良子,黃良子」喊聲。尤其是在天還未明的時候,簡直和雞啼一樣。

  第三年,橋頭上「黃良子」的喊聲沒有了,像是同那顫抖的橋欄一同消滅下去。黃良子已經住到主人家去。

  在三月裡,新橋就開始建造起來。夏天,那橋上已經走著馬車和行人。

  黃良子一看到那紅漆的橋杆,比所有她看到過的在夏天裡開著的紅花更新鮮。

  「跑跑吧!你這孩子!」她每次看到她的孩子從橋東跑過來的時候,無論隔著多遠,不管聽見聽不見,不管她的聲音怎樣小,她卻總要說的:「跑跑吧!這樣寬大的橋啊!」

  爹爹抱著他,也許牽著他,每天過橋好幾次。橋上面平坦和發著哄聲,若在上面跺一下腳,會咚咚地響起來。

  主人家牆頭上的狗尾草又是肥壯的,牆根下面有的地方也長著同樣的狗尾草,牆根下也長著別樣的草:野罌粟和洋雀草,還有不知名的草。

  黃良子拔著洋雀草做起哨子來,給瘦孩子一個,給胖孩子一個。她們兩個都到牆根的地方去拔草,拔得過量的多,她的膝蓋上盡是些草了。於是他們也拔著野罌粟。

  「吱吱,吱吱!」在院子的榆樹下鬧著、笑著和響著哨子。

  橋頭上孩子的哭聲,不復出現了。在媽媽的膝頭前,變成了歡笑和歌聲。

  黃良子,兩個孩子都覺得可愛,她的兩個膝頭前一邊站著一個。有時候,他們兩個裝著哭,就一邊膝頭上伏著一個。

  黃良子把「橋」漸漸地遺忘了,雖然她有時走在橋上,但她不記起還是一條橋,和走在大道上一般平常,一點也沒有兩樣。

  有一天,黃良子發現她的孩子的手上劃著兩條血痕。

  「去吧!去跟爹爹回家睡一覺再來……」有時候,她也親手把他牽過橋去。

  以後,那孩子在她膝蓋前就不怎樣活潑了,並且常常哭,並且臉上也發現著傷痕。

  「不許這樣打的呀!這是幹什麼……幹什麼?」在牆外,或是在道口,總之,在沒有人的地方,黃良子才把小主人的木搶奪下來。

  小主人立刻倒在地上,哭和罵,有時候立刻就去打著黃良子,用玩物,或者用街上的泥塊。

  「媽!我也要那個……」

  小主人吃著肉包子的樣子,一隻手上抓著一個,有油流出來了,小手上面發著光。並且那肉包子的香味,不管站得怎樣遠也像繞著小良子的鼻管似的。

  「媽……我也要……要……」

  「你要什麼?小良子!不該要呀……羞不羞?饞嘴巴!沒有臉皮了?」

  當小主人吃著水果的時候,那是歪著頭,很圓的黑眼睛,慢慢地轉著。

  小良子看到別人吃,他拾了一片樹葉舐一舐,或者把樹枝放在舌頭上,用舌頭卷著,用舌頭吮著。

  小主人吃杏的時候,很快地把杏核吐在地上,又另吃第二個。他圍裙的口袋裡邊,裝著滿滿的黃色的大杏。

  「好孩子!給小良子一個……有多好呢……」黃良子伸手去摸他的口袋,那孩子擺脫開,跑到很遠的地方把兩個杏子拋到地上。

  「吞吧!小良子,小鬼頭……」黃良子的眼睛彎曲地看到小良子的身上。

  小良子吃杏,把杏核使嘴和牙齒相撞著,撞得發響,並且他很久很久地吮著杏核。後來,他在地上拾起那胖孩子吐出來的杏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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