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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兒(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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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地面上旅行的兩條長長的影子,在浸漸的消混。就像兩條剛被主人收留下的野狗一樣,只是吃飯和睡覺才回到主人家裡,其餘盡是在街頭跑著蹲著。 蓓力同他新識的愛人芹,在友人家中已是一個星期過了。這一個星期無聲無味地飛過去。街口覆放著一隻小船,他們整天坐在船板上。公園也被水淹沒了,實在無處可去,左右的街巷也被水淹沒了,他們兩顆相愛的心也像有水在追趕著似的。一天比一天接近感到擁擠了。兩顆心膨脹著,也正和松花江一樣,想尋個決堤的出口沖出去。這不是想只是需要。 一天跟著一天尋找,可是左右布的密陣地一天天的高,一天天的厚,兩顆不得散步的心,只得在他們兩個相合的手掌中狂跳著。 蓓力也不住在飯館的後房了,同樣是住在非家,他和芹也同樣地離著。每天早起,不是蓓力到內房去推醒芹,就是芹早些起來,偷偷地用手指接觸著蓓力的腳趾。他的腳每天都是抬到籐椅的扶手上面,彎彎的伸著。蓓力是專為芹來接觸而預備著這個姿勢嗎?還是籐椅短放不開他的腿呢?他的腳被捏得作痛醒轉來,身子就是一條彎著腰的長蝦,從籐椅間鑽了出來,籐椅就像一隻蝦籠似的被蓓力丟在那裡了。他用手揉擦著眼睛,什麼什麼都不清楚,兩隻鴨子形的小腳,伏在地板上,也像被驚醒的鴨子般的不知方向。魚白的天色,從玻璃窗透進來,朦朧地在窗簾上惺忪著睡眼。 芹的肚子越脹越大了!由一個小盆變成一個大盆,由一個不活動的物件,變成一個活動的物件,他在床上睡不著,蚊蟲在他的腿上走著玩,肚子裡的物件在肚皮裡走著玩,她簡直變成個大馬戲場了,什麼全在這個場面上耍起來。 下床去拖著那雙瘦貓般的棉鞋,她到外房去,蓓力又照樣地變作一條彎著腰的長蝦,鑽進蝦籠去了。芹喚醒他,把腿給他看,芹腿上的小包都連成排了。若不是蚊蟲咬的,一定會錯認石階上的苔蘚,生在她的腿上了。蓓力用手撫摸著,眉頭皺著,他又向她笑了笑,他的心是怎樣的刺痛呵!芹全然不曉得這一個,以為蓓力是帶著某種笑意向她煽動一樣。她手指投過去、生在自己肚皮裡的小物件也給忘掉了,只是示意一般的捏緊蓓力的腳趾,她心盡力的跳著。 內房裡的英夫人拉著小榮到廚房去,小榮先看著這兩個蝦來了,大嚷著推給她媽媽看。英夫人的眼睛不知放出什麼樣的光,故意地問:「你們兩個用手捏住腳,這是東洋式的握手禮還是西洋式的握手禮?」 四歲的小榮姑娘也學起她媽媽的腔調,就像嘲笑而不似嘲笑。的唱著:「這是東洋式的還是西洋式的呢? 芹和蓓力的眼睛,都像老虎的眼睛在照耀著。 蓓力的眼睛不知為了什麼變成金鋼石的了!又發光,又堅硬。芹近幾天盡看到這樣的眼睛,他們整天地跑著,一直跑了十多天了!有時他們打了個招呼走過去,一個短小的影子消失了。 晚間當芹和英夫人坐在屋裡的時候,英夫人搖著頭,臉上表演著不統一的笑,儘量的把聲音委婉,向芹不知說了些什麼。大概是白天被非看到芹和蓓力在中央大街走的事情。 芹和蓓力照樣在街上繞了一周,蓓力還是和每天一樣要挽著她跑。芹不知為了什麼兩條腿不願意活動,心又不耐煩!兩星期前住在旅館的心情又將萌動起來,她心上的煙霧剛退去不久又像給罩上了。她手玩弄著蓓力的衣扣,眼睛垂著,頭低下去:「我真不知這是什麼意思,我們衣裳襤褸,就連在街上走的資格也沒有了!」 蓓力不明白這話是對誰發的,他遲飩而又靈巧地問:「怎麼?」 芹在學話說:「英說——你們不要在街上走去,在家裡可以隨便,街上的人太多,很不好看呢!人家講究著很不好呢。你們不知道嗎?在這街上我們認識許多朋友,誰都知道你們是住在我家的,假設你們若是不住在我家,好看與不好看,我都不管的。」芹在玩弄著衣扣。 蓓力的眼晴又在放射金鋼石般的光,他的心就像被玩弄著的衣扣一樣,在焦煩著。他把拳頭捏得緊緊的,向著自己的頭部打去。芹給他揉。蓓力的臉紅了,他的心懺悔。 「富人窮人,窮人不許戀愛?」 方才他們心中的焦煩退去了,坐在街頭的木凳上。她若感到涼,只有一個方法,她把頭埋在蓓力上衣的前襟裡。 公園被水淹沒以後,只有一個紅電燈在那個無人的地方自己燃燒。秋天的夜裡,紅燈在密結的樹梢下面,樹梢沉沉的,好像在靜止的海上面發現了螢火蟲似的,他們笑著,跳著,拍著手,每夜都是來向著這螢火蟲在叫跳一回…… 她現在不拍手了,只是按著肚子,蓓力把她扶回去。當上樓梯的時候,她的眼淚被拋在黑暗裡。 非對芹和蓓力有點兩樣,上次英夫人的講話,可以證明是非說的。 非搬走了,這裡的房子留給他岳母住,被褥全拿走了。芹在土炕上,枕著包袱睡。在土炕上睡了僅僅兩夜,她肚子疼得厲害。她臥在土炕上,蓓力也不上街了,他蹲在地板上,下頦枕炕沿,守著他。這是兩個雛鴿,兩個被折了巢窠的雛鴿。只有這兩個鴿子才會互相瞭解,真的幫助,因為饑寒迫在他們身上是同樣的分量。 芹肚子疼得更厲害了,在土炕上滾成個泥人了。蓓力沒有戴帽子,跑下樓去,外邊是落著陰冷的秋雨。兩點鐘過了蓓力不見回來,芹在土炕上繼續自己滾的工作。外邊的雨落得大了。三點鐘也過了,蓓力還是不回來,芹只想撕破自己的肚子,外面的雨聲她聽不到了。 蓓力在小樹下跑,雨在天空跑,鋪著石頭的路,雨的線在上面翻飛,雨就像要把石頭壓碎似的,石頭又非反抗到底不可。 穿過一條街,又一條街,穿過一片雨又一片雨,他衣袋裡仍然是空著,被雨淋得他就和水雞同樣。 走進大門了,他的心飛上樓去,在撫慰著芹,這是誰也看不見的事。芹野獸瘋狂般的尖叫聲,從窗口射下來,經過成排的雨線,壓倒雨的響聲,卻實實在在,牢牢固固,箭般地插在蓓力的心上了。 蓓力帶著這只箭追上樓去,他以為芹是完了,是在發著最後的嘶叫。芹肚子疼得半昏了,她無知覺地拉住蓓力的手,她在土炕抓的泥土,和蓓力帶的雨水相合。 蓓力的臉色慘白,他又把方才向非借的一元車錢送芹入醫院的影子想了一遍:「慢慢有辦法,過幾天,不忙。」他又想:「這是朋友應該說的話嗎?我明白了,我和非經濟不平等,不能算是朋友。」 任是芹怎樣嚎叫,他最終離開她下樓去,雨是淘天地落下來。 芹肚子痛得不知人事,在土炕上滾得不成人樣了,臉和白紙一個樣,痛得稍輕些,她爬下地來,想喝一杯水。茶杯剛拿在手裡,又痛得不能耐了,杯子摔在地板上。杯子碎了,那個黃臉大眼睛非的岳母跟著聲響走進來,嘴裡囉嗦著:「也太不成樣子了,我們這裡倒不是開的旅館,隨便誰都住在這裡。」 芹聽不清誰在說話,,把肚子壓在炕上,要把小物件從肚皮擠出來,這種痛法簡直是絞著腸子,她的腸子像被抽斷一樣。她流著汗,也流著淚。 芹像鬼一個樣,在馬車上囚著,經過公園,經過公園的馬戲場,走黑暗的途徑。蓓力緊抱住她。現在她對蓓力只有厭煩 對於街上的每個行人都只有厭煩,她扯著頭髮,在蓓力的懷中掙扎。她恨不能一步飛到醫院,但是,馬卻不願意前進,在水中一勁打旋轉。蓓力開始驚惶,他說話的聲音和平時兩樣:「這裡的水特別深呵,走下陰溝去會危險。」他跳下水去,拉住馬勃,在水裡前進著。 芹十分無能地臥在車裡,好像一個齟齬的包袱或是一個垃圾箱。 一幅沉痛的悲壯的受壓迫的人物映畫在明月下,在秋光裡,渲染得更加悲壯,更加沉痛了。 鐵欄柵的門關著,門口沒有電燈,黑森森的,大概醫院是關了門了,蓓力前去打門,芹的心希望和失望在絞跳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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