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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兒(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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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水就像遠天一樣,沒有邊際的漂漾著,一片片的日光在水面上浮動著。大人、小孩和包裹青綠顏色,安靜的不慌忙的小船朝向同一的方向走去,一個接著一個…… 一個肚子凸的饅頭般的女人,獨自的在窗口望著。她的眼睛就如塊黑炭,不能發光,又暗淡,又無光,嘴張著,胳膊橫在窗沿上,沒有目的地望著。 有人打門,什麽人將走進來呢?那臉色蒼蒼,好像盛滿麵粉的布袋一樣,被人挪了進來的一個面影。這個人開始談話了:「你到是怎麽樣呢?才幾個鐘頭水就漲得這樣高,你不看見?一定得有條辦法 ,太不成事了,七個月了,共欠了400塊錢。王先生是不能回來的。男人不在,當然要向女人算賬……現在一定不能 再沒有辦法了。」正一正帽頭,鬥一鬥衣袖,他的衣裳又像一條被倒空了的布袋,平板的,沒有皺紋,只是眼眉往高處抬了抬。 女人帶著她的肚子,同樣地臉上沒有表情,嘴唇動了動:「明天就有辦法。」她望著店主腳在衣襟下邁著八字形的步子,鴨子樣地走出屋門去。 她的肚子不像饅頭,簡直是小盆被扣在她肚皮上,雖是長衫怎樣寬大,小盆還是分明地顯露著。 倒在床上,她的肚子也被帶到床上,望著棚頂,由馬路間小河流水反照在水面,不定形地亂搖,又夾著從窗口不時沖進來嘈雜的聲音。什麼包袱落水啦!孩子掉下陰溝啦!接續的,連綿的,這種聲音不斷起來,這種聲音對她似兩堵南北不同方向立著的牆壁一樣,中間沒有連鎖。 「我怎麼辦呢?沒有家,沒有朋友,我走向哪裡去呢?只有一個新認識的人,他也是沒有家呵!外面的水又這樣大,那個狗東西又來要房費,我沒有……」她似乎非想下去不可,像外邊的大水一樣,不可抑止地想:「初來這裡還是飛著雪的時候,現在是落雨的時候了。剛來這裡肚子是平平的,現在卻變得這樣了……」她用手摸著肚子,仰望天棚的水影,被褥間汗油的氣味,在發散著 天黑了,旅館的主人和客人都紛攪地提著箱子,拉著小孩走了。就是昨天早晨樓下為了避水而搬到樓上的人們,也都走了。騷亂的聲音也跟隨地走了。這裡只是空空的樓房,一間挨著一間關著門,門裡的簾子默默地靜靜地長長地垂著,從嵌著玻璃的地方透出來。只有樓下的一家小販,一個旅館的雜役和一個病了的婦人男人伴著她留在這裡。滿樓的窗子散亂亂地開張和關閉,地板上的塵土地毯似的攤著。這裡荒涼得就如兵已開走的營壘,什麼全是散散亂亂得可憐。 水的稀薄的氣味在空中流蕩,沉靜的黃昏在空中流蕩,不知誰家的小豬被丟在這裡,在水中哭喊著絕望的來往的尖叫。水在它的身邊一個連環跟著一個連環地轉,豬被圍在水的連環裡,就如一頭蒼蠅或是一頭蚊蟲被繞入蜘蛛的網絲似的,越掙扎,越感覺網絲是無邊際的大。小豬橫臥在板排上,它只當遇了救,安靜的,眼睛在放希望的光。豬眼睛流出希望的光和人們想吃豬肉的希望絞結在一起,形成了一條不可知的繩。 豬被運到那邊的一家屋子裡去。 黃昏慢慢的耗,耗向黑沉沉的像山谷,像壑溝一樣的夜裡去。兩側樓房高大空間就是峭壁,這裡的水就是山澗。 依著窗口的女人,每日她煩得像數著髮絲一般的心,現在都躲開她了,被這裡的深山給嚇跑了。方才眼望著小豬被運走的事,現在也不占著她的心了,只覺得背上有些陰冷。當她踏著地板的塵土走進單身房的時候,她的腿便是用兩條木做的假腿,不然就是別人的腿強接在自己的身上,沒有感覺,不方便。 整夜她都是聽到街上的水流唱著勝利的歌。 每天在馬路上乘著車的人們現在是改乘船了。馬路變成小河,空氣變成藍色,而脆弱的洋車夫們往日他是拖著車,現在是拖船。他們流下的汗水不是同往日一樣嗎?帶有鹹脊和酸笨重的氣味。 松花江決堤三天了,滿街行走大船和小船,用箱子當船的也有,用板子當船的也有,許多救濟船在嚷,手中搖擺黃色旗子。 住在二屋樓上那個女人,被只船載著經過幾條狹窄的用樓房砌成河岸的小河,開始向無際限閃著金色光波的大海奔去。她呼吸著這無際限的空氣,她第一次與室窗以外的太陽接觸。江堤沉落到水底去了,沿路的小房將睡在水底,人們在房頂蹲著。小汽船江鷹般地飛來了,又飛過去了,留下排成蛇陣的彎彎曲曲的波浪在翻卷。那個女人的小船行近波浪,船沿和波浪相接觸著摩擦著。船在浪中打轉,全船的人臉上沒有顏色的驚恐,她尖叫了一聲,跳起來,想要離開這個漂蕩的船,走上陸地去。但是陸地在哪裡? 滿船都坐著人,都坐著生疏的人。什麼不生疏呢?她用兩個驚恐、憂鬱的眼睛,手指四張的手摸撫著突出來的自己的肚子。天空生疏,太陽生疏,水面吹來的風夾帶水的氣味,這種氣味也生疏。只有自己的肚子接近,不遼遠,但對自己又有什麼用處呢? 那個波浪是過去了,她的手指還是四處張著,不能合攏——今夜將住在非家嗎?為什麼蓓力不來接我,走岔路了嗎?假設方才翻倒過去不是什麼全完了嗎?也不用想這些了。 六七個月不到街面,她的眼睛繚亂,耳中的受音器也不服支配了,什麼都不清楚。在她心裡只感覺熱鬧。同時她也分明地考察對面駛來的每個船隻,有沒有來接她的蓓力,雖然她的眼睛是怎樣繚亂。 她嘴張著,眼睛瞪著,遠天和太陽遼闊的照耀。 一家樓梯間站著一個女人,屋裡抱小孩的老婆婆猜問著:你是芹嗎? 芹開始同主婦談著話,坐在圈椅間,她冬天的棉鞋,顯然被那個主婦看得清楚呢。主婦開始說:「蓓力去伴你來不看見嗎?那一定是走了岔路。」一條視線直迫著芹的全身而瀉流過來,芹的全身每個細胞都在發汗,緊張、急躁,她暗恨自己為什麼不遲來些,那就免得蓓力到那裡連個影兒都不見,空虛地轉了來。 芹到窗口吸些涼爽的空氣,她破舊襤衫的襟角在纏著她的膝蓋跳舞。當蓓力同芹登上細碎的月影在水池邊繞著的時候,那已是當日的夜,公園裡只有蚊蟲嗡嗡地飛。他們相依著,前路似乎給蚊蟲遮斷了,沖穿蚊蟲的陣,沖穿大樹的林,經過兩道橋樑,他們在亭子裡坐下,影子相依在欄杆上。 高高的大樹,樹梢相結,像一個用紗製成的大傘,在遮著月亮。風吹來大傘搖擺,下面灑著細碎的月光,春天出遊少女一般地瘋狂呵!蓓力的心裡和芹的心裡都有一個同樣的激動,並且這個激動又是同樣的秘密。 芹住在旅館孤獨的心境,不知都被什麼趕到什麼地方了。就是蓓力昨夜整夜不睡的痛苦,也不知被什麼趕到什麼地方了? 他為了新識的愛人芹,痛苦了一夜,本想在決堤第二天就去接芹到非家來,他像一個破了的搖籃一樣,什麼也盛不住,衣袋裡連一毛錢也沒有。去當掉自己流著棉花的破被嗎?哪裡肯要呢?他開始把他最好的一件制服從床板底下拿出來,拍打著塵土。他想這回一定能當一元錢的,五角錢給她買吃的送去,剩下的五角伴她乘船出來用作船費,自己盡可不必坐船去,不是在太陽島也學了幾招游泳嗎?現在真的有用了。他腋挾著這件友人送給的舊制服,就如挾著珍珠似的,臉色興奮。一家當鋪的金字招牌,混雜著商店的招牌,飯館的招牌。在這招牌的林裡,他是認清哪一家是當鋪了,他歡笑著,他的臉歡笑著。當鋪門關了,人們嚷著正陽河開口了。回來倒在床上,床板硬得和一張石片。他恨自己了,昨天到芹那裡去為什麼把褲帶子丟了。就是游泳著去,也不必把褲帶子解下拋在路旁,為什麼那樣興奮呢?蓓力心如此想,手就在腰間摸著新買的這條皮帶。他把皮帶抽下來,鞭打著自己。為什麼要用去五角錢呢,只要有五角錢,用手提著褲子不也是可以把自己的愛人伴出來嗎?整夜他都是在這塊石片的床板上懊悔著。 一家飯館的後房,他看著棚頂在飛的蠅群,壁間爬走的潮蟲,他聽著燒菜鐵勺的聲音,前房食堂間酒盅聲,舞女們伴著舞衣摩擦聲,門外叫化子乞討聲,像箭一般地,像天空繁星一般地,穿過嵌著玻璃的窗子一棵棵地刺進蓓力的心去。他眼睛放射紅光,半點不躲避。安靜的蓓力不聲響地接受著。他懦弱嗎?他不知痛苦嗎?天空在閃爍的繁墾,都曉得蓓力是怎麼存心的。 就像兩個從前線退回來的兵士,一離開前線,前線的炮火也 跟著離開了,蓓力和芹只顧坐在大傘下聽風聲和樹葉的歎息。 蓓力的眼睛實在不能睜開了。為了躲避芹的覺察還幾次地 給自己作著掩護,說起得早一點,眼睛有些發花。芹像明白蓓力的用意一樣,芹又給蓓力作著掩護的掩護:「那麼我們回去睡覺吧。」 公園門前橫著小水溝,跳過水溝來斜對的那條街,就是非家了。他們向非家走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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