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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花池(4)


  天是晴的,耀眼的。空氣發散著從野草裡邊蒸騰出來的甜味。地平線的四邊都是綠色,綠得那麼新鮮,碎綠,湛綠,油亮亮的綠。地平線邊沿上的綠,綠得冒煙了,綠得是那邊下著小雨似的。而近處,就在半裡路之內,都綠得完全像玻璃。

  好像有什麼在迷了小豆的眼睛,對於這樣大的太陽,他昏花了,這樣清楚的天氣,他想要看的什麼都看不清了。比方那幻想了好久的蓮花池,就一時找不到了。他好像土播鼠被帶到太陽下那樣瞎了自己的眼睛。小豆實在是個小土播鼠,他不但眼睛花,而腿也站不住,就像他只配永久蹲在土洞裡。

  「小豆,小豆。」爺爺在後邊喊他。

  「褲子露屁股了,快回去,換上再來。」爺爺已經轉回身去向著家的方面。等他想起小豆只有一條褲子,他就又同孩子一同往前走了。

  鎮上是趕集的日子,爺爺就是帶了孫兒來看看熱鬧,同時一會就有錢了,可以給他買點什麼。

  「小豆要買什麼,什麼他喜歡,帶他自己來,讓他選一選。」祖父一邊走著一邊想著。可是必得扯幾尺布,做一條褲子給他。

  繞過了蓮花湖,順著那條從湖邊延展開去的小道,他們向前走去。現在小豆的眼睛也不花了,腿也充滿了力量。那孩子在藍色的天空裡好像是唱著優美的歌似的。他一路走一路向著草地給草起了各種的名字。他周圍的一切在他看來,也都是喧鬧的帶著各種的聲息在等候他的呼應。由於他心臟比平時加快的跳躍,他的嘴唇也像一朵小花似的微微在他臉上突起了一點,還變了一點淡紅色。他隨處彎著腰,隨處把小手指撫壓到各種野草上。剛一開頭時,他是選他喜歡的小花把它摘在手裡。開初都是些顏色鮮明的,到後來他就越摘越多,無管什麼大的小的黃的紫的或白的……就連野生的大麻果的小黃花,他也摘在手裡,可是這條小路是很短的。一走出了小路就是一條黃色飛著灰塵的街道。

  「爺爺到那兒去呢?」小豆抬起他蒼白的小臉。

  「跟著爺爺走吧。」

  往下他也就不問了,好像一條小狗似的跌在爺爺的後邊。

  市鎮的聲音,鬧嚷嚷,在五百步外聽到人聲哄哄得就有些震耳了。祖父心情是煩憂的而也是寧靜的。他把他自己沉在一種莊嚴的喜悅裡,他對孫兒這是第一次想要花費,想要開銷一筆錢。他的心上時時活動著一種溫暖,很快的這溫暖變成了一種體貼,當他看到小豆今天格外快活的樣子,他幸福的從眼梢上開啟著微笑。小豆的不大健康可愛的小腿,一跳一跳的做出伶俐的姿態來。爺爺幾次想要跟他說幾句話,但是為了內心的喜愛,他張不開嘴,他不願意憑空的驚動了那可愛的小羊。等小豆真正的走到市鎮上來,小鎮的兩旁,都是些賣吃食東西的,紅山楂片,壓得扁扁的墨棗,香色的橄欖。再過去也是賣吃食東西的,在小豆看來這小鎮上,全都是可吃的了。他並沒有向爺爺要什麼,也不表示他對這吃的很留意,他表面上很平淡的樣子就在人縫裡往前擠,但心裡頭,或是嘴裡邊,隨時感到一種例外的從來所未有的感覺。尤其是那賣酸梅湯的,敲著銅茶託發出來那清涼的聲音。他越聽那聲音越涼快,雖然不能夠端起一碗來就喝下去,但總覺得一看就涼快。可是他又不好意思停下來多看一會,因為平常沒有這習慣,他一刻也不敢單獨的隨心所欲的停在那裡多停一刻,他總怕有人要打他。但這是在市鎮上並非在家裡,這裡的人多得很,怎能夠有人打他呢?這個連他自己也不想得十分徹底,是一種下意識的存在。所以緊跟著爺爺,走到人多的地方,他竟伸出手來拉著爺爺。賣豌豆的,賣大圓白菜的,賣青辣椒的……這些他都沒有看見。有一個女人舉著一個長杆,杆子頭上掛著各種顏色的綿線。小豆竟被這綿線掛住了頸子。他神經質的十分恐怖的喊了一聲,爺爺把線從他頸子上取下來,他看到孫兒的眼睛裡呈現著一種清明的可愛的過於憐人的景色。於是小豆聽到了爺爺的嘴裡吐出來一種帶香味的聲音:「你要吃點什麼嗎?這粽子,你喜歡嗎?」

  小豆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也許五六年前他父親活著時他吃過,那早就忘掉了。

  爺爺從那瓦盆裡提出來一個,是三角的,或者是六角的,總之在小豆看著這生疏的東西,帶著很多尖尖。爺爺問他,指著瓦盆子旁邊在翻開著的鍋。

  「你要吃熱的嗎?」

  小豆忘了,那時候是點點頭,還是搖搖頭。總之他手裡已經提著一個尖尖的小玩藝了。

  爺爺想要買的東西,都不能買,反正一會回來買,所以他帶的錢只有幾個銅板,但是他並不覺得怎樣少,他很自滿地向前走著。

  小豆的褲子正在屁股上破了一大塊,他每向前抬一下腿,那屁股就有一塊微黃色的皮膚透露了一下。這更使祖父對他起著憐惜。

  「這孩子,和三月的小蔥似的,只要沾著一點點雨水就馬上會肥起來的……」一想到這裡,他就快走了幾步,因為過了這市鎮前邊是他取錢的地方。

  小豆提著粽子還沒有打開吃,雖然他在賣粽子的地方,看過了別人都是剝了皮吃的,但他到底不能確定,不剝皮是否也可以吃。最後他用牙齒撕破了一個大角,他吃著,吸著,還用兩隻手來幫著忙開始吃了。

  他那采了滿手的野花丟在市鎮上被幾百幾十的人踏著,而他和爺爺走出市鎮了。

  走了很多彎路,爺爺把他帶到一個好像小兵營的門口。

  孩子四外看一看,想不出這是什麼地方。門口站著穿大靴子的兵士,頭上戴著好像小鐵盆似的帽子。他想問爺爺:這是日本兵嗎?因為爺爺推著他,讓他在前邊走,他也就算了。

  日本兵剛來到鎮上時,小豆常聽舅父說「漢奸」,他不大明白,不大知道舅父所說的是什麼話。可是日本兵的樣子和舅父所說的一點也不差,他一看了就害怕。但因為爺爺推著他往前走,他也就進去了。

  正是裡邊吃午飯的時候,日本人也給了他一個飯盒子,他膽怯的站在門邊把那一尺來長三寸多寬的盒子接在手裡,爺爺替他打開了,白飯上還有兩片火腿這東西,油亮亮的特別香。他從來沒見過。因為爺爺也吃,他也就把飯吃完了。

  他想問爺爺,這是在什麼地方,在人多的地方,他更不敢說話,所以也就算了。但這個地方總不大對,過了不大一會工夫,那邊來一個不戴鐵帽子也不穿大靴子的平常人把爺爺招呼著走了。他立時就跟上去,但是被門崗擋住了,他喊:「爺爺,爺爺。」他的小頭蓋上冒了汗珠,好像喊著救命似的那麼喊著。

  等他也跟著走上了審堂時,他就站在爺爺的背後,還用手在後邊緊緊的勾住爺爺的腰帶。

  這間房子的牆上掛著馬鞭,掛著木棍,還有繩子和長杆,還有皮條。地當心還架著兩根木頭架子,和秋千架子似的環著兩個大鐵環,環子上系著用來把牛縛在犁杖上那麼粗的大繩子。

  他聽爺爺說「中國」又說「日本」。

  問爺爺的人一邊還拍著桌子,他看出來爺爺也有點害怕的樣子,他就在後邊拉著爺爺的腰帶,他說:「爺爺,回家吧。」

  「回什麼家,小混蛋,他媽的,你家在那裡。」那拍桌子的人就向他拍了一下。

  正是這時候,從門口推進大廳來一個和爺爺差不多的老頭,戴鐵帽子的腰上掛著小刀子的(即刺刀),還有些穿著平常人的衣裳的。這一群都推著那個老頭,老頭一邊叫著就一邊被那些人用繩子吊了上去,就吊在那木頭架子上。那老頭的腳一邊打著旋轉,一邊就停在空中了。小豆眼看著日本兵從牆上摘下了鞭子。

  那孩子並沒有聽到爺爺說了什麼,他好像從舅父那裡聽來的,中國人到日本人家裡就是「漢奸」。於是他喊著:「漢奸,漢奸……爺爺回家吧……」

  說著躺在地上就大哭起來。因為他拉爺爺,爺爺不動的緣故,他又發了他大哭的脾氣。

  還沒等到爺爺回過頭來,小豆被日本兵一腳踢到一丈多遠的牆根上去,嘴和鼻子立刻流了血,和被損害了的小貓似的,不能證明他還在呼吸或沒有,可是喊叫的聲音一點也沒有了。

  爺爺站起來,就要去抱他的孫兒。

  「混蛋,不能動,你絕不是好東西。……」

  審問的中國人變了臉色的緣故,臉上的陰影,特別的黑了起來,從鼻子的另一面全然變成鐵青了。而後說著日本話,那老頭雖然聽了許多天了也一句不懂。只聽說「帶斯內……帶斯內……。」日本兵就到牆上去摘鞭子。

  那邊懸起來的那個人,已開始用鞭子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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