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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花池(3)


  從前他自信,他有把握,他想他拼掉了自己最後的力量,孫兒是不會餓死的。只要爺爺多活幾年,孫兒是不會餓死的。媳婦再嫁了,他想那也好的,年青的人,讓她也過這樣的日子有什麼意思,缺柴少米,家裡又沒有人手。但這都是他過去的想頭,現在一切都懸了空。此後怎麼能吃飯呢,他不知道了,孫兒到底是能夠眼看著他長大或是不能,他都不能十分確定,一些過去的感傷的場面,一段連著一段,他的思路和海上遇了風那翻花的波浪似的。從前無管怎樣憂愁時也沒有這樣困疲過他的,現在來了。他昏迷,他心跳,他的血管暴漲,他的耳朵發熱,他的喉嚨發幹。他摸自己兩手的骨節,那骨節又開始劈拍的發響。他覺得這骨節也像變大了,變得突出而討厭了。他要站起來走動一下,擺脫了這一切。但像有什麼東西錘著他使他站不起來。

  「這是幹麼?」

  在他痛苦得不能支持,不能再任著那回想折磨下去時,他自己叫了這一個口號,同時站起身來。

  「小豆,醒醒,爺爺煮綠豆粥給你吃。」他想借著和孩子的談話把自己平伏一下,「小豆,快別迷迷糊糊的……看跌倒了……你的大蝴蝶飛了沒有?」

  「爺爺,你說錯啦,那裡是大蝴蝶,是大螞蚱。」小豆離開了爺爺的膝蓋,努力睜開眼睛。抬起腿來就想要跑,想把那大綠豆青拿給爺爺看看。

  原來爺爺連看也沒有看那大綠豆青一眼,所以把螞蚱當作蝴蝶了。他伸出手去拉住了要跑開的小豆:「吃了飯爺爺再看。」

  他伸手在自己的腰懷裡取出一個小包包來,正在他取出來時,那紙包被撕破而漏了,撲拉拉的往地上落著豆粒。跟著綠豆的滾落,小豆就伏下身去,在地上拾著綠豆粒。那小手掌連掌心都和地上的灰土扣得伏貼貼的。地上好像有無數滾圓的小石子。那孩子一邊拾著還一邊玩著,他用手心按住許多豆粒在地上咕嚕著。

  爺爺看了這樣的情景,心上來了一陣激動的歡喜:「這孩子怎樣能夠餓死,知道吃的中用了。」

  爺爺心上又來了一陣酸楚,他想到這可憐的孩子,他父親死的時候,他才剛剛會走路,雖然那時他已四歲了,但因身體特別衰弱,外邊若多少下一點雨,只怕幾步路也要背在爺爺的背上。三天或五日就要生一次病。看他病的樣子,實在可憐,他不哼,不叫,也不吃東西,也不要什麼,只是隔了一會工夫便叫一聲「爺」。問他要水嗎?

  「不要。」

  要吃的嗎?

  「不要。」

  眼睛半開不開的又昏昏沉沉的睡了。

  睡了三五天,起來了,好了。看見什麼都表示歡喜。可是過不了幾天就又病了。

  「病沒有病死,還能餓死嗎?」為了這個,晚上熄了燈之後,爺爺還是煩擾著。

  過去的事情又一件一件的向他湧來,他想媳婦出嫁的那天晚上,那個開著蓋的描金櫃……媳婦臨出門時的那哭聲。在他回想起來,比在當時還感動了他。他自己也奇怪,都是些過去的,想它幹麼。但接著又想到他死去的兒子。

  一切房裡的和外邊的都黑掉了,蓮花池也黑沉沉的看不見了,消磨得用手去摸也摸不到,用腳去踏也踏下到似的。蓮花池也和那些平凡的大地一般平凡。

  大綠豆青螞蚱也早被孩子忘記了。那孩子睡得很平穩。和一條卷著的小蟲似的了。

  但醒在他旁邊的爺爺,從小豆的鼻孔裡隔一會可以聽到一聲受了什麼委屈似的歎息。

  老頭子從兒子死了之後,他就開始偷盜死人。這職業起初他不願意幹,不肯幹。他想也襲用著兒子的斧子和鋸,也去做一個木匠。他還可笑的在家裡練習了三兩天,但是毫無成績。他利用了一塊厚板片,做了一個小方凳,但那是多麼滑稽,四條腿一個比一個短。他想這也沒有關係,用鋸鋸齊了就是了。在他鋸時那鋸齒無論怎樣也不合用,鋸了半天,把凳腿都鋸亂了,可是還沒有鋸下來。更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眼看著他自己做的凳開始被鋸得散花了。他知道木匠是當不成了,所以把兒子的家具該賣掉的都賣掉了。還有幾樣東西,他就用來盜墓子了。

  從死人那裡得來的,頂值錢的他盜得一對銀盃,兩副銀耳環,一副帶大頭的,一副光圈。還有一個包金的戒指。還有銅水煙袋一個,錫花瓶一個,銀扁簪一個,其餘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衣裳鞋帽,或是陪葬的小花玻璃杯,銅方孔錢之類。還有銅煙袋嘴,銅煙袋鍋,檀香木的大扇子,也都是不值錢的東西。

  夜裡他出去挖掘,白天便到小鎮上舊貨商人那裡去兜賣。從日本人一來,他的貨色常常被日本人扣劫,昨天晚上就是被檢查了回來的。白天有日本憲兵把守著從村子到鎮上的去路,夜裡有偵探穿著便衣在鎮上走著,行路隨時都要被檢查。問那老頭懷裡是什麼東西,那東西從那裡來的。他說不出是從那裡來的了。問他什麼職業,他說不出他是什麼職業。他的東西被沒收了兩三次,他並沒有害怕,昨天他在街上看到了一大隊中國人被日本人拉去當兵。又聽說沒有職業的人,日本人都要拉的。

  舊貨商人告訴他,若想不讓拉去當兵,那就趕快順了日本人。他若願意順了日本,那舊貨商人就帶著他去。昨天就把他送到了一個地方,也見過了日本人。

  為著這個事,昨天晚上,他通夜沒有睡,因為是盜墓子的人,夜裡工作慣了,所以今天一起來精神並不特別壞,他又下到小地窖裡去。他出來時,臉上劃著一條一條的灰塵。

  小豆站在牆角上靜靜的看著爺爺。

  那老頭把幾張小銅片塞在帽頭的頂上,把一些碎鐵釘包在腰帶頭上,蒼蒼惶惶的拿著一條針在縫著,而後不知把什麼發亮的小片片放在手心恍了幾下。小豆沒有看清楚這東西到底是放在什麼地方。爺爺簡直像變戲法一樣神秘了。一根銀牙籤捏了半天才插進袖邊裡去。他一抬頭看見小豆溜圓的眼睛和小釘子似的盯著他。

  「你看什麼,你看爺爺嗎?」

  小豆沒敢答言,兜著小嘴羞慚慚的回過頭去了。

  爺爺也紅了臉,推開了獨板門,又到舊貨商人那裡去了。

  有這麼一天,爺爺忽然喊著小豆,那喊聲非常平靜,平靜到了啞的地步。

  「孩子,來吧,跟爺爺去。……」

  他用手指尖搔著小豆頭頂上的那座毛毛發,搔了半天工夫。

  那天他給孩子穿上那雙青竹布的夾鞋。鞋後跟上釘著一條窄小的分帶。祖父低下頭去,用著粗大的呼吸給孫兒結了起來。

  「爺爺,去看蓮花池?」小豆和小綿羊似的站到爺爺的旁邊。

  「走吧,跟爺爺去……」

  這一天爺爺並不帶上他的刀子剪子,並不像夜裡出去的那樣。也不走進小地窖去,也不去找他那些銅片和碎鐵。只聽爺爺說了好幾次:「走吧,跟爺爺去。……」

  跟爺爺到那裡去呢?小豆也就不問了,他一條小綿羊似的站到爺爺的旁邊。

  「就只這一回了,就再不去了……」

  爺爺自己說著這樣的話,小豆聽著沒有什麼意思。或者是帶他去看外祖母嗎?或者是去看姑母嗎?或者去進廟會嗎?小豆根本就不往這邊想,他沒有出門去看過一位親戚,在他小的時候,外祖母是到他家裡來看過他的,那時他還不記事,所以他不知道。鎮上趕集的日子,他沒有去過,正月十五看花燈,他沒看過。八月節他連月餅都沒有吃過。那好吃的東西,他連認識都不認識。他沒有見過的東西非常多,等一會走到小鎮上,爺爺買給他粽子時,他就不曉得怎樣剝開吃。他沒有看過驢皮影,他沒看過社戲。這回他將到那裡去呢?將看到一些什麼,他無法想像了,他只打算跟著就走。越快越好,立刻就出發他更滿意。

  他覺得爺爺那是麻煩得很,給他穿上這個,穿上那個,還要給他戴一頂大帽子,說是怕太陽曬著頭,那帽子太大了,爺爺還教給他,說風來時,就用手先去拉住帽沿。給他洗了臉,又給他洗了手。洗臉時他才看到孫子的頸子是那麼黑了,面巾打上去,立刻就起了和菜棵上黑色的一堆一堆的膩蟲似的泥滾。正在擦著耳朵,耳洞裡就掉出一些白色的碎沫來。看看手指甲也像鳥爪那麼長了。爺爺還想給剪一剪,因為找剪刀而沒有找到,他想從街上回來再好好的連頭也得剪一剪。

  小豆等得實在不耐煩了,爺爺找不到剪刀,他就嚷嚷著:「爺爺,你不是前天把剪子和……和……把剪子撇到腰帶裡出去的嗎?」

  老頭子感到很大的羞辱,立刻紅了臉。他想:這孩子可怎麼看見的呢?我一切不都是背著他嗎?於是他招呼著:「走吧!」

  他們就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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