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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花池(5)


  小豆的爺爺也同樣的昏了過去。他的全身沒有一點痛的地方。他發了一陣熱,又發了一陣冷,就達到了這樣一種沉沉靜靜的境地。一秒鐘以前那難以忍受的火刺刺的感覺,完全消逝了,只這麼快就忘得乾乾淨淨。孩兒怎樣了,死了還是活著,他不能記起,他好像走到了另一個世界,沒有痛苦,沒有恐怖,沒有變動,是一種永恆的。這樣他不知過了多久,像海邊的岩石他不能被世界曉得它是睡在波浪上多久一樣。

  他剛一明白了過來,全身疲乏得好像剛剛到遠處去旅行了一次,口渴,想睡覺,想伸一伸腰。但不知為什麼伸不開,想睜開眼睛看一看,但也睜不開。他站了好幾次,也站不起來。等他的眼睛可能看到他的孫兒,他向著他的方向爬去了。他一點沒有懷疑他的孫兒是死了還是活著,他抱起他來,他把孫兒軟條條的橫在爺爺的膝蓋上。

  這景況和他昏迷過去的那景況完全不同,掛起來的那老頭沒有了,那一些周圍的沉沉的面孔也都沒有了,屋子裡安靜得連塵土都在他的眼前飛,光線一條條的從窗櫥跌進來,塵土在光線裡邊變得白花花的。他的耳朵裡邊,起著幽幽的鳴叫。鳴叫聲似乎離得很遠,又似乎聽也聽不見了。一切是靜的,靜得使他想要回憶點什麼也不可能。若不是廳堂外邊那些日本兵的大靴子叮噹的響,他真的不能分辨他是處在什麼地方了。

  孫兒因為病沒有病死,還能夠讓他餓死嗎?來時經過那小市鎮,祖父是這樣想著打算回來時,一定要扯幾尺布給他先做一條褲子。

  現在小豆和爺爺從那裡來時走過的市鎮上回來了。小豆的鞋子和一棵硬殼似的為著一根帶子的連系尚且掛在那細小的腿上,他的屁股露在爺爺的手上。嘴和鼻子上的血尚且沒有揩。爺爺的膝蓋每向前走一步那孩子的胳臂和腿也跟著遊蕩一下。祖父把孩子拖長的攤展在他的兩手上。仿佛在端著什麼液體的可以流走的東西,時時在擔心他會自然的掉落,可見那孩子綿軟到什麼程度了。簡直和麵條一樣了。

  祖父第一個感覺知道孫兒還活著的時候,那是回到家裡,已經擺在炕上,他用手掌貼住了孩子的心窩,那心窩是熱的,是跳的,比別的身上其餘的部分帶著活的意思。

  這孩子若是死了好像是應該的,活著使祖父反而把眼睛瞪圓了。他望著房頂,他捏著自己的鬍子,他和白癡似的,完全像個呆子了。他怎樣也想不明白。

  「這孩子還活著嗎?唉呀,還有氣嗎?」

  他又伸出手來,觸到了那是熱的,並且在跳,他稍微用一點力,那跳就加速了。

  他怕他活轉來似的,用一種格外沉重的忌恨的眼光看住他。

  直到小豆的嘴唇自動的張合了幾下,他才承認孫兒是活了。

  他感謝天,感謝佛爺,感謝神鬼。他伏在孫兒的耳朵上,他把嘴壓住了那還在冰涼的耳朵。

  「小豆小豆小豆小豆小……」

  他一連串和珠子落了般地叫著孫兒。

  那孩子並不能答應。只像蒼蠅咬了他的耳朵一下似的使他輕輕地動彈一下。

  他又連著串叫:「小豆,看看爺爺,看……看爺一眼。」

  小豆剛把眼睛睜開一道小縫,爺爺立刻撲了過去。

  「爺……」那孩子很小的聲音叫了一聲。

  這聲音多麼乖巧,多麼順從,多麼柔軟。它打動了爺爺的心窩了。爺爺的眼淚經過了鬍子往下滾,沒有聲音的,和一個老牛哭了的時候一樣。

  並且爺爺的眼睛特別大,兩張小窗戶似的。通過了那玻璃般的眼淚而能看得很深遠。

  那孩子若看到了爺爺這樣大的眼睛,一定害怕而要哭起來的。但他只把眼開了個縫而又平平坦坦的昏昏沉沉的睡了。

  他是活著的,那小嘴,那小眼睛,小鼻子……

  爺爺的血流又開始為著孫兒而活躍。他想起來了,應該把那嘴上的血揩掉,應該放一張涼水浸過的手巾在孫兒的頭上。

  他開始忙著這個,他心裡是有計劃的,而他做起來還顛三倒四,他找不到他自己的水缸,他似乎不認識他已經取在水盆裡的是水。他對什麼都加以思量的樣子,他對什麼都像是猶疑不決。他的舉動說明著他是個多心的十分有規律的做一件事的人。其實,他都不是,而且正相反,他是為了過度的喜歡使他把周圍的一切都掩沒了,都看不見了,而也看不清,他失掉了記憶。恍恍惚惚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自己是怎麼著了。

  可笑的,他的手裡拿著水盆還在四面的找水盆。

  他從小地窖裡取出一點碎布片來,那是他盜墓子時拾得的死人的零碎的衣裳。他點了一把火,在灶口把它燒成了灰。把灰拾起來放在飯碗裡,再澆上一點冷水,而後用手指捏著攤放在小豆的心口上。

  傳說這樣可以救命。

  左近一切人家都睡了的時候,祖父仍在小灶腔裡燃著火,仍舊煮著綠豆湯……

  他把木板碗櫥拆開來燒火,他舉起斧子來。聽到炕上有哼聲他就把斧子抬得很高很高的舉著而不落。

  「他不能死吧。」他想。

  斧子的響聲脆快得很,一聲聲的在劈著黑沉沉的夜。

  「爺……」

  裡邊的孩子又叫了爺爺一聲。

  爺爺走進去,低低的答應著。

  過一會又喊著,爺爺又走進去低低的答應著,接著他就翻了個身喊了一聲,那聲音是急促的,微弱的。接著又喊了幾聲,那聲音越來越弱。聲音鬆散的,幾乎聽不出來喊的是爺爺。不過在爺爺聽來就是喊著他了。

  雞鳴是報曉了。

  蓮花池的小蟲子們仍舊唧唧的叫著……間或有青蛙叫了一陣。

  無定向的,天邊上打著露水閃。

  那孩子的性命,誰知道會繼續下去,還是會斷絕的。

  露水閃不十分明亮,但天上的雲也被它分得遠近和種種的層次來,而那蓮花池上小豆所最喜歡的大綠豆青螞蚱,也一閃一閃的在閃光裡出現在蓮花葉上。

  小豆死了。……

  爺爺以為他是死了,不呼吸,也不叫,……沒有哼聲,不睜眼睛,一動也不動。

  爺爺劈柴的斧子,在門外舉起來而落不下去了。他把斧子和木板一齊安安然然的放在地上。靜悄悄的靠住門框他站著了。

  他的眼光看到了牆上活動著的蜘蛛,看到了沉靜的蛛網。又看到了地上三條腿的板凳,看到了掉了底的碗櫥,看到了兒子親手結的掛艾蒿的懸在房梁上的繩子,看到了灶腔裡跳著的火。

  他的眼睛是從低處往高處看,看了一圈,而後還落到低處。但他就不見他的孫兒。

  而後他把眼睛閉起來了,他好似怕那閃閃耀耀的火光會迷了他的眼睛,他閉了眼睛是表示他對了火關了門。他看不到火了,他就以為火也看不到他了。

  可是火仍看得到他,把他的臉炫耀得通紅,接著他就把通紅的臉埋沒到自己闊大的胸前,而後用兩隻袖子包圍起來。

  然而他的鬍子梢仍沒有包圍住,就在他一會高漲,一會低抽的胸前騷動……他喉管裡像吞住一顆過大的珠子,時上時下的而咕嚕咕嚕的在鳴。而且喉管也和淚線一樣起著暴痛。

  這時候蓮花池仍舊是蓮花池。露水閃仍舊不斷的閃合。雞鳴遠近都有了。

  但在蓮花池的旁邊,那灶口生著火的小房子門口,卻劃著一個黑大的人影。

  那就是小豆的祖父。

  一九三九年五月十六日嘉陵江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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