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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花池(2)


  五月的一個夜裡,那長鬍子的老頭,就是小豆的祖父,他在汙黑的桌子邊上放下了他的煙袋。他把火柴到處放著。還放在褲腳的腿帶縫裡幾棵。把火柴頭先插進去,而後用手向裡推。他的手漲著不少的血管,他的眉毛像兩條小刷子似的,他的一張方形的臉有的地方筋肉突起,有的地方凹下,他的白了一半的頭髮高叢叢的,從他的前額相同河岸上長著的密草似的直立著。可是他的影子落到牆上就只是個影子了,平滑的,黑灰色的,薄得和紙片似的,消滅了他生活的年代的尊嚴。不過那影子為著那聳高的頭髮和拖長的鬍子,正好像《伊索寓言》裡為山人在河下尋找斧子的大鬍子河神。

  前一刻那長煙管還絲絲拉拉的叫著。那紅色的江石大煙袋嘴,剛一離那老頭厚厚的嘴唇,一會工夫就不響了,煙袋鍋子也不冒煙了。和睡在炕上的小豆一樣,煙袋是睡在桌子邊上了。

  火柴不但能夠點燈,能夠吸煙,能夠燃起爐灶來,能夠在山林裡驅走了狼。傳說上還能夠趕鬼。盜墓子的人他不說帶著火柴是為了趕鬼,(因為他們怕鬼,所以不那麼說。)他說在忌日,就是他們從師父那裡學來的,好比信佛教的人吃素一樣。他們也有他們的忌日,好比下九和二十三。在這樣的日子上若是他們身上不帶著發火器具,鬼就追隨著他們跟到家裡來,和他們的兒孫生活在一起。傳說上有一個女鬼,頭上帶著五把鋼叉,就在這忌日的夜晚出來巡行,走一步拔下鋼叉來丟一把,一直丟到最末的一把。若是從死人那裡回來的人遇到她,她就要叉死那個人,唯有身上帶著會發火的東西的,她則不敢。從前多少年代盜墓子的人是帶著打火石的,這火石是他們的師父一邊念著咒語而傳給他們的。他們記得很清晰,師父說過:「人是有眼睛的,鬼是沒有眼睛的,要給他一個亮,順著這亮他就走自己的路了。」然而他們不能夠打著燈籠。

  還必須帶著幾根皮鞭梢,這是做什麼用的,他們自己也沒有用過。把皮鞭梢掛在腰帶上的右手邊,準備用得著它時,方便得隨手可以抽下來。但成了裝飾品了,都磨得油滑滑的,膩得汙黑了。傳說上就是那帶著五把鋼叉的女鬼被一個騎馬的人用馬鞭子的鞭梢勒住過一次。

  小豆的爺爺掛起皮鞭梢來,就走出去。在月光裡那不甚亮的小板門,在外邊他扣起來鐵門環。那鐵門環過於粗大,過於笨重,它規規矩矩的蹲在門上。那房子裡想像不到還有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睡在裡邊。

  夜裡爺爺不在家,白天他也多半不在家。他拿著從死人那裡得來的東西到鎮上去賣。在舊貨商人那裡為了爭著價錢常常是回來得很晚的。

  「爺爺!」小豆看著爺爺從四五丈遠的地方回來了,他向那方向招呼著。

  老頭走到他的旁邊,摸著他的頭頂。就像帶著一匹小狗一樣他把孫兒帶到屋子裡。一進門小豆就單調的喊著,他雖然坐在窗口等等一下午爺爺才回來,他還是照樣的高興。

  「爺爺,這大綠豆青……這大螞蚱……是從窗洞進來的……」他說著就跳上炕去,破窗框上的紙被他的小手一片一片的撕下來。「這不是,就從這兒跳進來的……我就用這手心一扣就扣住它啦。」他憑空在窗臺上扣了一下。「它還跳呢,看吧,這麼跳……」

  爺爺沒有理他。他仍舊問著:「是不是,爺爺……是不是大綠豆青……」

  「是不是這螞蚱吃的肚子太大了,跳不快,一抓就抓住……」

  「爺爺你看,它在我左手上一跳會跳到右手上,還會跳回來。」

  「爺爺看哪,爺爺看……爺爺……」

  「爺……」

  最末後他看出來爺爺早就不理他了。

  爺爺坐在離他很遠的灶門口的木樽上,滿頭都是汗珠,手裡揉擦著那柔軟的帽頭。

  爺爺的鞋底踏住了一根草棍,還咕嚕咕嚕的在腳心下滾著。他爺爺的眼睛靜靜地看著那草棍所打起來的土灰,關於跳在他眼前的綠豆青螞蚱,他連理也沒有理。到太陽落他也不拿起他的老菜刀來劈柴,好像連晚飯都不吃了。窗口照進來的夕陽從白色變成了黃色。再變成金黃,而後簡直就是金紅的了。爺爺的頭並不在這陽光裡,只是兩隻手伸進陽光裡去。並且在紅澄澄的紅得像混著金粉似的光輝裡把他的兩手翻洗著。太陽一刻一刻的沉下去了,那塊紅光在牆壁上拉長了,扯歪了,爺爺的手的黑影也隨著長了,歪了,慢慢的不成形了,那怪樣子的手指長得比手掌還要長了好幾倍,爺爺的手指有一尺多長了。

  小豆遠遠的看著爺爺。他坐在東窗的窗口。綠豆青色的大螞蚱緊緊的握在手心裡,像握著幾棵草杆似的稍稍還刺癢著他的手心。前一刻那麼熱烈的情緒,那麼富於幻想,他打算從湖邊上一看到爺爺的影子他就躲在門後,爺爺進屋時他大叫一聲,同時跑出來。跟著把大綠豆青放出來。最好是能放在爺爺的鬍子上,讓那螞蚱咬爺爺的嘴唇。他想到這裡歡喜得把自己都感動了,為著這奇跡他要笑出眼淚來了,他抑止不住的用小手揉著他自己發酸的鼻頭。可是現在他靜靜的望著那紅窗影,望著太陽消逝得那麼快,它在面前走過去的一樣。紅色的影子漸漸縮短,縮短,而最後的那一條條,消逝得更快,好比用揩布一下子就把它揩抹了去了。

  爺爺一聲也不咳嗽,一點要站起來活動的意思也沒有。

  天色從黃昏漸漸變到昏黑。小豆感到爺爺的模樣也隨著天色可怕起來,像一隻蹲著的老虎,像一個瞎話裡的大魔鬼。

  「小豆。」爺爺忽然在那邊叫了他一聲。

  這聲音把他嚇得跳了一下,因為他很久很久的不知不覺的思想集中在想著一些什麼。他放下了大螞蚱,他回應了一聲:「爺爺!」

  那聲音在他的前邊已經跑到爺爺的身邊去,而後他才離開了窗臺。同時頑皮的用手拍了一下大螞蚱的後腿,使它自動的跳開去。他才慢斯斯的一邊回頭看那螞蚱一邊走轉向了祖父的面前去。

  這孩子本來是一向不熱情的,臉色永久是蒼白的,笑的時節只露出兩顆小牙齒,哭的時節,眼淚也並不怎樣多,走路和小老人一樣。雖然方才他興奮了一陣,但現在他仍舊回復了原樣。一步一步的斯斯穩穩的向著祖父那邊走過去。

  祖父拉了他一把,那蒼白的小臉什麼也沒有表示的望著祖父的眼睛看了一下。他一點也想不到會有什麼變化會發生。從他有了記憶那天起,他們的小房裡沒有來過一個生人,沒有發生過一件新鮮事。甚至於連一頂新的帽子也沒有買過。炕上的那張席子原來可是新的,現在已有了個大洞,但那已經記不得是什麼時候開始破的,就像是一開破就破了這麼大一個洞,還有房頂空的蛛絲,連那蛛絲上掛的塵土也沒有多,也沒有少,其中長的蛛絲長得和湖邊上倒垂的柳絲似的有十多掛,那短的羅羅索索的在膠糊著牆角。這一切都是有這個房子就有這些東西,什麼也沒有變更過,什麼也沒有多過,什麼也沒有少過。這一切都是從存在那一天起便是今天這個老樣子。家裡沒有請過客人,吃飯的時候桌上永久是擺著兩雙筷子。屋子裡是凡有一些些聲音就沒有不是單調的。總之是單調慣了,很難說他們的生活過得單調不單調,或寂寞不寂寞,說話的聲音反應在牆上而後那迴響也是清清朗朗的,譬如爺爺喊著小豆,在小豆沒有答應之前,他自己就先聽到了自己音波的共震。在他燒飯時偶爾把鐵勺子掉到鍋底上去,那響聲會把小豆震得好像睡覺時做了一個惡夢那樣的跳起。可見他家只站著四座牆了。也可見他家屋子是很大的,本來兒子活著時這屋子住著一家五個人的。牆上仍舊掛著那從前裝過很多筷子的筷子籠,現在雖然變樣了,但仍舊掛著。因為早就不用了,那筷子籠發黴了,幾乎看不出來那是用柳條編的或是用的藤子,因為被油煙和塵土的粘膩已經變得絨毛毛的黑綠色的海藻似的了。但那裡邊依然裝著一大把舊時用過的筷子。筷子已經髒得不像樣子,看不出來那還是筷子了。但總算沒有動過氣,讓一年接一年的跟著過去。

  連爺爺的鬍子也一向就那麼長,也一向就那麼密重重的一堆。到現在仍舊是密得好像用人工栽上去的一樣。

  小豆抬起手來,觸了一下爺爺的鬍子梢,爺爺也就溫柔的用鬍子梢觸了一下小豆頭頂心的纓纓發。他想爺爺張嘴了,爺爺說什麼話了吧,可是不然,爺爺只把嘴唇上下的吻合著吮了一下。小豆似乎聽到爺爺在咂舌了。

  有什麼變更了呢,小豆連想也不往這邊想。他沒看到過什麼變更過,祖父夜裡出去和白天睡,還照著老樣子,他自己蹲在窗臺上,一天蹲到晚,也是一慣的老樣子。變更了什麼,到底是變更了什麼。那孩子關於這個連一些些兒預感也沒有。

  爺爺招呼他來,並不吩咐他什麼。他對於這個,他完全習慣的,他不能明白的,他從來也不問。他不懂得的就讓他不懂得。他能夠看見的,他就看,看不見的也就算了,比方他總想去到那蓮花池,他為著這個也是很久很久的和別的一般的孩子的脾氣似的,對於他要求的達不到目的就放不下。但最後不去也就算了。他的問題都是在沒提出之前在他自己心裡攪鬧得很不舒服,一提出來之後,也就馬馬虎虎的算了。他多半猜得到他要求的事情就沒有一件成功的。所以關於爺爺招呼他來並不分咐他這事,他並不去追問。他自己悠閒的閃著他不大明亮的小眼睛在四外的看著,他看到了牆上爬著一個多腳蟲,還爬得薩拉薩拉的響。他一仰頭又看到個小黑蜘蛛綴在它自己的網上。

  天就要全黑,窗外的藍天,開初是藍得明藍,透藍。再就是藍得藍緞子似的,顯出天空有無限的深遠。而現在這一刻,天氣寧靜了,像要凝結了似的,藍得黑呼呼的了。

  爺爺把他的手骨節一個一個的捏過,發出了脆骨折斷了似的響聲。爺爺仍舊什麼也不說,只把頭仰起看一看房頂空,小豆也跟著看了看。

  那蜘蛛沉重得和一塊飽滿的鉛錘似的,時時有從網上掉落下來的可能。和蛛網平行的是一條房梁上掛下來的繩頭,模糊中還看得出繩頭還結著一個圈。同時還有牆角上的木格子,那木格子上從前擺著斧子擺著墨斗,墨尺和墨線……那是兒子做木匠時親手做起來的。老頭子忽然想起了他死去的兒子,那不是他學徒滿期回來的第二天就開頭做了個木格子嗎?他不是說做手藝人,傢伙要緊,怕是耗子給他咬了才做了這木格子。他想起了房梁上那垂著的繩子也是兒子結的。五月初一媳婦出去采了一大堆艾蒿,兒子親手把它掛在房梁上,想起來這事情都在眼前,像是還可以嗅到那艾蒿的氣味。可是房梁上的繩子卻汙黑了,好像生了鏽的沉重的鎖鏈,垂在那裡哀慕的一動也不動。老頭子又看了那繩頭子一眼,他的心臟立刻翻了一個面,臉開始發燒,接著就冒涼風。兒子死去也三四年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捉心的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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